楚夜桥对这片广袤的土地并不感兴趣,也没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大志。他以前并不想当一代名将,现下也并不想当一代明君。
他厌恶透了这尘世!
他既不明白明白年少顽劣有什么错,也不认为改朝换代有多大不违。
尘世不容他,他不容尘世。
恢弘的大殿下是如蛆般的百姓,他们自以为是,不厌其烦地更换面具,当来他人的青眼。
灼热一点一点地吞没他和身边人,脚下传来重物倾塌的声响。
月夜的晚风渐渐凉起来,楚夜桥抬手挥枪,枪尖不偏不倚地扫过平天冠,他的长发刹时披散在背,飞扬。
平天冠顺着屋脊滚落,在翘起的檐边腾空,引得起义军如疯狗争食般地抢夺。
这骚乱过了好一阵才平复,他们又盯上了楚夜桥的黄袍。
起义军张弓搭箭,箭矢直指屋脊上的那两人。
楚夜桥伸长手臂,小倌的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袂玦伸着手臂慢慢地顺着屋脊走到檐角,坐在翘起的飞檐上。
——最后一步袂玦是脱手跨过去的。
楚夜桥熟练地收回手,眸色不动。他另一只手横举长枪,长枪的那边是起义军在弦的箭矢。
顷刻间,乱箭如雨。
楚大将军在屋脊上如履平地,皂色的里衣衣袂翻飞,融入残夜,长枪快得连影儿都没留下。
真是自不量力,楚夜桥挑起嘴角,嚣张狂妄得像重临战场般。
一潮箭雨落,楚大将军毫发无伤。得胜的大将军望向袂玦,那个端坐在飞檐上,一身白衣,像十五的一轮团圆月,也像是从未来过这尘世的人。
袂玦被乱飞的墨发扰得心痒,在袖子上咬了个缺口,自缺口处扯下道布条。他慢悠悠地用布条把自己的头发绑了起来,不曾想刚系紧就一阵大风刮来,功亏一篑。
“啧。”袂玦扬手,本想把那道奔逃的布带抓住,却无果。他看着布条翻飞的方位,是北风,他想着。
凉风厉害地钻进他的广袖,袂玦被凉得一激,有些惶然地看着自己的袖子。
断袖。
他突然在这北风里听见了自己那年的呜咽声。那么多,那么凄厉的呜咽声一时间全涌入耳,像巨石骤然砸在冰面,他一时失神,竟要仰面跌下去。
楚大将军一个弓步支在屋脊上,偏身扬手,长枪直挑竟硬生生地把小倌挑了回来。
楚大将军的枪尖抵在小倌的腰侧支着,并没有收回去。
去他的。
袂玦心中厌恶一阵阵涌来,激得他欲呕。他难得地一甩手把长枪撞开,别开眼,把那块巨石碾碎成飞尘,置若不顾。
我要接客,妄玉勾起唇角,掌纹摩挲这飞檐上的小兽。他望着东方,期待着明日的到来。
小倌突然指尖一痛,缘是烈火的尖儿已经烧到了屋顶。
“楚城!天要汝亡啊!”起义军的头领朗声如是道。
炽火肆虐地蚕食两人的衣角,灼热的气浪把他们包围其中。
又一波箭雨袭来,楚大将军心下一狠,大步向前,一手摁在小倌的肩,把他带了起来。
两人在大殿的屋脊上恍若舞了一支宣烈曲,以烈火为歌。
胡笳声在北风里奔啸,将飞檐的小兽唤得活了。它张牙舞爪,像是奔腾在战场。不知国事的丝竹声助南风馆的红烛燃得更耀,衬出榻上的风月光。
楚大将军眼色一厉,将自己归来后恪守的所有抛诸脑后。他牢牢地拢住小倌的腰,长枪把脆弱的绿瓦捅破。
破碎的瓦片飞溅,在火海里覆灭。
袂玦心里突然发慌,慌不在楚夜桥要带自己死,慌在——
慌在什么?他心想。
长枪在楚大将军的手中脱缰,它就那么直直地坠了下去,坠在火海里。楚大将军亲眼看着它落下,那枪其实有名字,只有楚夜桥一人知道罢了。
枪名,“将军”。
枪不在脊骨里,我还是将军。楚大将军不惧。
四下只有火星的“噼啪”声,连起义军也被这一举动惊得瞠目结舌。
小倌恍然大悟,火海的灼热把冰面化开——他在怕楚大将军死。小倌可以忍受大将军被尘封,但,但楚大将军不能死!
小倌可以死。
他一把抓住楚大将军的胳膊,止住了那人的赴死之举。
那年的人来找他了,捞回了个已死小倌,还给他唤活了。
两人的眼里突然飘起大雾,藏住妄玉和楚皇帝。
楚大将军在朗声地,狂妄地大笑。他赢了自己一生中反转最大,却最华丽的一战。
“我在南风馆和小倌行风月。”
“我于战场伏在大将军胯下。”
他们一同坠落。
白衣与皂袍的衣袂在火海飞扬,袖中尽是那日的烈阳。
小倌眸色如那时,将军飞扬似那年。一切尽是最好的模样。
那夜的后来下了场暴雨,把断壁残垣外的火浇了个干净。面目全非的大殿慢慢地弥漫出一场大雾,把将军和小倌尽数掩在雾中,以错过祭他们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