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少年游(二六)冷静的绝望
这地宫最深处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油脂做灯,从墨澜跟着无常踏入地宫的范围内,这些灯盏就一直燃烧着。空气里一直弥漫这温凉的奇异的油脂燃烧的香味,冷幽幽的,甚是诡异。
墨澜在阅读信件的中途分神想了下这地宫的密封性。他们每进入一道门,门都立刻在他们身后关闭。无常怕他心中有别的想法,把每一道门在门内的机关开启方式都告诉了他。
如今进入这第九重的地宫,已经完全隔绝了外部的声音。看这地宫空气的冰冷程度,也不像有直接对外的风口。这样的话,这地宫里点了这么多蜡烛照明,看起来这蜡烛就从来没熄灭过,是哪里来的空气呢?
也许是定时会开启机关通气吧。墨澜想着,又想起方才不久看的魔教少主自己设计的机关,虽然是改造了天然的溶洞,但是耗费的人力物力必然不少。而且听长辈们讲起旧事,魔教围攻七剑的时候,可是用尽了办法。
什么尖船利炮且不说,光说魔教每次出动都是乌泱泱的成百上千人。更别说经常性地进行搜山、围攻等行动,光是要投入的物资就不止是一日斗金可了。从这些事情可以看出,魔教在财力上绝对富可敌国。
也难怪,魔教据传覆灭后,那么多混黑道的都觊觎上魔教可能遗留下的资产,从而都找上七剑。只是听长辈们提到,当时确实从破灭后的魔教据点获得了一批财产。
除了原本就是魔教从七剑们的家中抢走的财物外,剩余的他们都发放给魔教肆虐范围内那些广受欺压的普通人。陆迢作为原来的魔教护法,也曾说过他们找到的魔教遗留的资产不对,不可能只有这些。
但是抓了几个魔教旧徒来审问,却没人知道其他的财物都被藏在哪里。他们一想,这种事情应该除了魔教教主之外,没有其他人能知道。如今墨骁已故,那些财宝可能就此埋在深山老林或者某处地下,要等许多年月才有可能被人发掘出来。
但现在,墨澜已经大半相信无常所属的这股势力确实是魔教残留的势力。
而不久前也在魔教余党的新据点里过了一遭。这次亲眼所见,魔教隐匿下的势力着实不小,那些七剑没有找到的财富宝藏,估计这些余党却是一清二楚,所以才能支撑这个隐蔽组织十数年不在外界露面活动。
再加上这个地宫,看起来好像平平无奇,说是停棺的地室却没有什么陪葬的装敛填充其中。但是墨澜却从各处细节中品出其不凡之处。每座宫殿外围那精致的壁画、墙壁上精工镂刻、保湿装饰的石制灯笼、镶在墙壁上可以照明的鸡蛋大小的夜明珠,一路数来怕是也有数千颗。
而这最里层的地宫里,墨澜最好奇的就是那些发出蓝光、有着奇异香味的长明灯。那些小而浅的灯盏里如果装的是动物油,从墨澜进地宫到现在怕是已经烧尽了。但是现在那些灯盏却仍然在燃烧,不需要别人添油、也不需要别人点火,烧出来的火苗都是差不多的。
这种奇怪的灯油,只让墨澜想起传说中的鲛人油,长明千年不灭,香味馥郁如兰如芷。既然魔教余党尚还能供奉得起如此奢华的地宫,那说明他们的财力到现在也不容小觑。
事情真是越想越复杂,现在墨澜不但要揪心于那些真假尚未辩清的身世问题。一向聪慧且任侠的少年,也开始在担心这个潜伏十余载的魔道教派重出江湖,会引发怎样的动乱。
想到这里,墨澜回身去问无常:“我想多看一些文书信件,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无常看了看地宫里挂的滴漏,算了算,摇头笑道:“还有三个时辰‘十日附骨断’才会发作,小主人有两个半时辰可以批阅这些旧文书信件,留半个时辰给无常去求解药即可。”
无常这么大方,让墨澜倒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想如果无常到时真的毒发,干脆自己帮他解毒算了。反正无常十天前给自己的那一瓶“十日附骨断”他也没要回去,有这一瓶毒本在,依靠小师父的传奇医术,必然很快就能制作出足量的解药来。
不过,他的这个想法可不愿意提前告诉无常,见无常没有异议,他也就礼貌地点头致谢,开始从书案的左边最上方抽取文件或信件来看。看了几封之后,墨澜对这些信件的相隔时间也有个大概的推测,便又开始隔开一段挑取文书来仔细翻看,以便尽量减少时间。
就这样一封封地翻着文书或信件,越看越让墨澜心惊胆战,心惊于当时魔教的魔威滔天,同时又十分钦佩自己的父辈们以七人之力就摧毁了这样可怕的势力——当然,从现在来看,当初七剑只是半摧毁了这样的势力。不过也没差,至少这股势力的残余十数载不敢再在江湖露面。
从这些绝密的文件中,墨澜几乎可以一点点还原自己的父辈们走过怎样艰难卓绝、九死一生的险路,天幸他们扛过来了,因此才有了自己,才有了自己这一群亲密无间的伙伴。
魔教旧址对于听着七剑诛魔故事长大的七剑后人来说,一定是个能够引发无穷感慨的地方。但是现在在这里的七剑三位传人,却都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驻足回忆、怀念感慨,他们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先办。
所以,除了贺明欢最开始逸兴遄飞,半嘲半笑地吼了一嗓子:“王权富贵皆粪土,眨眼衰草枯杨,功名利禄转头忘。他处年年华灯旧、此地唯闻鬼哭丧”外,其他二人只陆汀风听了甩他一个白眼,就各自散开步伐。
魔教遗址虽然已经残破,但是范围极大。魔教兴盛时这里常驻成千上万的魔教兵卒,屋宇连绵、人声鼎沸。光是上山下山的大路就有六七条。沐晓晴三人早把伴身而行的灵鸽们召唤回来,在这茫茫大山中,人的探查能力真的比不上动物。
如此,为了避免漏掉一点痕迹,三人加三鸽细细搜查,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几处不久前留下的新鲜马蹄痕迹。
“这痕迹是新鲜的,那样子也就一两天前留下的,老天保佑,幸亏这两天都没下雨!”一看到这马蹄痕迹,灵鸽又找到了残留的千里香,几乎可以断定墨澜曾经从这里经过。陆汀风喜不自胜,严肃地合掌向上天拜了两拜,以表示感谢。
“马蹄印?这些人在大山里骑马,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哪怕骑驴、骑骡子都比骑马靠谱吧。”看着马蹄印一路顺着崎岖山路向更深的山里蔓延,贺明欢忍不住吐槽。
“对呀,就连你这么爱显摆喜欢享受的家伙,都做不出在深山里骑马的事情来,由此可见这魔教中人确实很有毛病。”陆汀风则在吐槽他。
“这里确实有些诡异,但是前方一路都有千里香的痕迹,可以证明小澜他是从这里经过的。”沐晓晴顺着马蹄印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探查,确定千里香的痕迹后,回来对两位伙伴说明,“我们顺着马蹄印向前找吧,前方可能是对方大本营,行动万要小心!”
将这些文书从头看起,确实有助于墨澜了解当年之事的细节,也更方便墨澜梳理其中的关系。无常整个过程除了墨澜偶尔问他一句他立马回答之外,其他时间一直把自己当成雕像。
墨澜翻信已经翻到比较靠后的部分,这时却从其他人对上汇报的文书里看出一点端倪。那封文书是魔教某个行动小队的负责人向上级请示的留迹,内容竟是说魔教少主与七剑之首一同陷落地下暗道,被复杂地底暗流冲得不知所踪。
这个小队长一边派人搜查,一边向上峰请示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墨澜看到这段,立马去看信的落款日期,信件的日期往上加上孕育的时间,算出的日子竟与自己的生辰相差无几。墨澜赶紧放下这封信,急忙往后面翻找,又找出一封魔教少主的信件。
里面仍是一些行动调度,但是信件的末尾竟然有这么一句:“本次行动,各军调度逐级安排,不可僭越,必成功诛杀七剑。只一点、晓谕众军、留长虹剑主纪虹之性命归教处置,违者、连诛!”
墨澜已经看了这么多魔教少主墨尘的亲笔信,对他的字迹熟悉非常,只看这封信,就可以判断出这必然出于墨尘之手。但是看完这封信之后,他的手突然无力地垂落下来,仿佛身上的力气被瞬间抽空殆尽。
他茫然地盯着信尾的那句话,这几十个字明明并没有明说出什么意思,却在他心里掀起山崩海啸般的巨浪。这巨浪汹涌至眼眶中,差点冲破堤防,却又被内心深处生出的极寒一瞬间冻得严实,冰棱刺骨的寒扎着心脏、戳着眼睛,两处皆是血浪翻涛。
墨澜只觉得脑袋一片混沌,其间酸甜苦辣痛麻混杂、舌根泛出强烈的酸苦麻痹之意,这些让人痛楚的感觉却是堵死在喉管里、封冻在眼眶内,一片凄惨荒凉的冰冷绝望,刺得灵魂鲜血淋漓。
冥冥之中,墨澜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灵魂出窍。那个第二感觉高高地悬在半空中,冷眼看着他的身体机械般地动起来。他居然还能动,还能如此平静地把信件折好放回信封里,只是手指僵胀、动作有些微的失控。除了他冷冰冰悬在半空的魂魄,其他人都没有发现。
信封放回原位,墨澜突然茫然僵立原地,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像天地之大、自己渺小如微尘,被风吹得孤零零地无处可去。
又像回到了故园白雪桃树下,小小的他被爹亲和阿娘牵着去赏梅。他裹着一件很厚的白色斗篷,因为生病体弱的爹爹也穿着一件很厚的斗篷。他们父子裹成一大一小两个团子,被阿娘一边一个牵着走在梅园里。
那时天和地都是一片纯洁的银白,唯有几十株红梅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喷薄着冷香,在天地皆默的寒天冻地里绽放孤傲的色彩。
阿娘说,寒梅孤高,越是雪厚天寒、梅花越是湛湛。爹爹的味道也是红梅,凌霜傲雪、傲骨铮铮的红梅。
那时自己说,那小澜要当白雪,最白最纯洁的白雪,用最干净的颜色来衬托保护爹爹红梅一样孤傲的风骨。
如今,那片将天地染得一片纯洁无瑕的白色,已被人翻起,露出下面脏污的黑泥。践踏的脚步将这片污泥带到更多的白色上去,白雪拥护红梅傲骨,终究只是自己的妄想,是一个维持了十多年的谎言!
可是,曾以为自己是白雪的他、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污秽?该怎样去接纳自己的本恶?该怎样、去原谅这段来自至亲至信之人、从开始就是欺骗的谎言?
无常见墨澜僵立书案前,半晌没有动作,驱前一看,顿时被少年死灰一样的眼神震慑了。无常顿了顿,虽然一切皆是自己所愿,但眼看着少年暖阳一样暖和温纯的眼神如此变得这这么死寂,心里也是异常复杂。
这时,墨澜却也看向他,声音平静地问他:“你说要带我去看无可辩驳的真相,真相在哪?”虽然声音平静,却像石板一样呆板平直,冰冷尖锐,硬得能刮伤舌头。少年灰烬一样的眼神深处,似乎还燃烧着一点点火苗。
那是一星豆点大的希望的火苗,映的是满是蓝色火焰蜡烛的冷蓝色彩,如此孤弱,仿佛只要稍微凑近些,用鼻息就能把这点火苗给吹灭。
无常盯着墨澜的眼睛看了片刻,最后躬身:“请小主人随无常到这边来,一切自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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