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澜看了看他手上的书信,又看向书案上堆叠在一起的其他书信文件,心中第一时间生出的竟是一丝迟疑不愿之意。不过只迟疑了片刻,墨澜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他没有去接无常手中的书信,目光没有离开书案:“我可以随便看吗?”
“当然!”无常将手中的书信放回书案上,向墨澜弯腰行礼后,退开两步,把空间完全让给墨澜。
墨澜大致扫了一遍书案上的信件文书,略一沉吟,从最下方抽出一份。这是一封文书,封面记了文书递交的时间、地点、呈信人的名字、收信人的称谓、递往的方向等等信息。
看其时间和地点,分明是当初魔教大军追杀七剑,于金鞭溪客栈之役递上来的前方战报。封口处用火漆沾着几根精心排列过的白色丝线,已经全部断裂了。
墨澜抽出信纸,就算信纸保存再好,经过这么久的年月,纸张不可避免地发黄变脆。墨澜小心地展开信纸,果然是金鞭溪之役的前线战报。只是写这信纸的人似乎身份极高,措辞都是“禀父王”、“孩儿敬上”之类的比较亲昵的称呼和自称。
墨澜将信件从头看到尾,内里记录的情况和他以前从长辈那里听来的那段过去十分契合。大体事情一致,只是视角不同。其中的细节处的罗列,更显真实,若不是当年亲历者,确实很难伪造出这样的文书汇报。墨澜看到信尾,留名之人为“墨尘”。
看到这个名字,墨澜的手指都不可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对他来说,“墨尘”并不陌生。他是从小听着七剑诛魔故事长大的,自然对自己父辈当年的大敌如雷贯耳。他记得他的师父们对这人的评价倒是五花八门。
蔚蓝阿娘提过,最开始接触墨尘时,只觉得他之心性行为倒不失君子风范,为人也算光明磊落。虽为邪派,但是是非黑白,分得清楚,而且聪明勇智、甚为重情。
只是性格上自诩光明,却从未能软化手段的极端残忍。后来还是败于自己本性的残缺、输给自身的心魔,不曾看破、也不能改变。以致所谓君子之风,实际是无根之萍,有始无终,直至沦落黄泉,甚为可叹。
如今看他向自己父亲回呈的战报,内容简洁明了。但是呈现出来的写信人之思维清晰、布局精准、谋划流畅,短短数行就勾勒出一个聪明绝伦、天资奇绝的青年形象。
只是同样的,这篇战报布策虽然精彩,却过份残毒。字里行间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对生命的漠视和对血腥牺牲的轻视,也让这青年从书信中脱胎的剪影带上一圈不祥的血光。
放下这封信,墨澜又随手从书案右边靠上的地方抽出一份信函,拆开一看,竟然是几张机关图。这副机关图是依托天然的溶洞设计的,旁边还有对机关的注解,和对人员布防的安排。
这机关设计确实巧妙无比,周全绝密、滴水不漏。若是真被这机关困住,可以说绝对无法逃脱。同样的,如此强大的机关设计,用来伤人的机关自然非是善类,基本都是触之即死的狠毒涉及。墨澜一张一张翻下去,到末尾,看出这是对十里画廊的某个岩洞的改造。
大师父说过,墨尘此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没有是非道德观念的畜生、只会对老弱妇孺下手的卑鄙小人,是个嚣张跋扈的刽子手,滥杀无辜的领头人。手上沾满血腥,身后无数冤魂,残忍狡诈、阴狠毒辣。
所谓磊落只是伪装,用尽下三滥的手段,嘴上还要声称光明。明明作茧自缚,偏要说是别人负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放下手头这叠机关图,墨澜又向正中间的地方抽了一封信。这封信函极薄,里面也只放着两张信纸,却是一道调令申请。仍是那位魔教少主墨尘的手笔,这次是向魔教总部调来十三太保,协助朱无戒去找奔雷剑主。
朱无戒之名墨澜也听长辈讲过,但不太熟悉。只看调令中涉及奔雷剑主,墨澜立马知道这是二师父义母离世的那段事情。
二师父说,魔教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些残暴无道、阴险狡诈、卑劣下作、下流无耻、视生命如草芥的魔鬼。这个墨尘作为魔教的首领,魔鬼们的头,更是个中翘楚,蛊中之王。简直是集奸猾残忍之大成,收冷酷毒辣之精华,完全是个绝命阎王,谁见了都要倒霉。
此事一直是二师父心中的伤,每逢二师父义母忌日,二师父和陌莎师父无论身在哪里,都会及时赶回来,重启已经封闭的奔雷山庄住几天。
一想到父辈身上发生过的那些永无可弥补的遗憾,墨澜心情无比低落。他将信纸草草收起,塞回书案上,暂时不愿继续看下去。他突然响起一事,于是回头去看无常,这灰衣人笔直地站在旁边,不动也不言,简直像一座雕像。
从这些信件里,墨澜已经有一部分相信无常所说的话,这些信件就算不属于无常的教派,也必然是他们从魔教那里获取的。从这些信件里的细节来看,墨澜已经可以确定这些书信都是真的,只是至今尚未看到无常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如果问无常,他一定会很热情地给自己找出来。实际上,刚刚无常手上拿的那份信件里极大可能就记载着相关的事情。只是墨澜不愿去拿他手上的东西,如果坦诚些说,那就是墨澜现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接受这些实情。
巨大的不安捏着他的心脏,让他每抽出一封书信都要经历一轮忐忑。如果信里没有出现他想看又不愿看到的东西,他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又矛盾地心怀失落。
事到如今,连他自己也混乱了。这几天发生了、他知道了太多的事情,对那些事情感觉是荒谬的、颠覆的、怀疑的、不信的、又隐约深入心腑。时常混乱,搅乱思绪,摧折心态。
墨澜只看了一眼岩雕一样面色平常的无常,明明有人陪在自己的身边,他却又生出了自己已经走入亡者世界的感觉,被寸寸进逼、步步活埋。
整个地宫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锁住的却是他小小的心脏。明明也许真相已在眼前,墨澜却觉得没有力量、没有勇气继续去揭开遮挡的帷幕。原本他完全不信、始终坚定的信心,此刻已经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这动摇的,不止是过去的生活,还有他的整个人生。不再生而应处阳光之下、被呵护于光明之中。血液中带着魔鬼邪恶的原罪,那些枯朽的、腐烂的、原本已经埋进过去烟消云散的罪孽之钩,穿透往昔的时光甩过来,狠狠地贯穿他自以为是的心脏。
如果……如果无常所说的是事实。
原本坚定不移的信念、深信不疑的理念,在这青黑色的、冰冷粗粝的孽钩之下不堪一击。墨澜彷徨犹豫,不知自己是应该继续探究下去,还是忘记一切,仍然做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可,自欺欺人者,最是可悲。更何况,前路未明、结果未定。
墨澜使劲地定了定神,继续向书案伸出手。这手伸得缓慢、迟疑,像是在犹豫研究要去拿那封信件一样。幸运的是,尚且稳定,没有发抖。
手指接触到信函的棱角,随便抽出来一份,展开来看,又是一份汇报的回呈。寄信人是魔教少主墨尘,收信人魔教教主墨骁。这样的书信,与其说是战报,倒不如说是家书。而且信的两方也确实是最亲密的家人。
可是看其中的措辞,哪怕形容身份的词语都是“父亲”、“孩儿”等亲昵之称,却看不出半点父子亲情。墨尘措辞用语一直都很直白简单,信件里大篇幅讲的都是与追杀七剑的现状和计划,几乎不会提及私事。
在同一层里,墨澜向右侧又翻出几份魔教父子之间的“家书”,越看越觉得冷冰冰的,说是父子,实际上关系冷漠疏离。偶尔有一两句对对方身体的关心,表达也很奇怪。倒不是含蓄,而是措辞也呈现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只觉得没有温度。
墨澜在外近一个月,每当到了一个好地方、或者碰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他都会迫不及待地记录下来,然后给爹亲和阿娘寄家书。他写的书信随意得很,但是往往控制不住字数,一写能写好多张纸,包在信封里每次都是鼓得不行。
如今看到墨尘和他父亲的书信,再想到自己写的书信,其中冰冷的鸿沟让墨澜再度疑心:自己身上会有一半这人的血脉吗?自己的血也是如此冰冷寒凉的吗?
又抽出一封信件,这次的信竟然是一来一回的对信,而且发出人竟然是魔教教主墨骁。信里写他得到灵泉宝玉,虽然因宝玉之故暂得安抚内息,然而治标不治本。所以督促墨尘尽快促进七剑合璧。
墨尘的回信则是宽慰他的父亲,说他已经乔装成纪虹混入七剑,对促进七剑合璧已有万全之策。开始一两封无甚特殊,都是些战务交代。后面的信件却让墨澜提起心思:墨尘说七剑逐一为他所控,只有纪虹不知下落。但纪虹功力全失、已不堪大患。
墨澜在脑内推算了一下,这时应该是爹亲和贺伯伯设计,让爹亲脱身隐藏起来。那段时间,一直是陌莎师父照顾爹亲。
陌莎师父也说过,魔教之人卑鄙无耻,手段残忍阴毒,尤擅诛心之毒计,行辣手之奸谋,这个墨尘、虽然未曾与其正面对战,但暗中观其率领魔军肆虐无度,其手段之残忍。心肠之歹毒,令人发指。
墨澜想着师父们的评价,再翻开一封魔教教主的回信,里面夸了几句自己的儿子,同时命墨尘必须尽快找到纪虹,确定他的安全为上。
墨澜看着信纸上短短的几句话,心里疑窦丛生。魔教少主在信中表明自己已经李代桃僵、混入七剑,准备扮做爹亲参与合璧。既然如此,爹亲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欲除之后快的人,为何魔教教主要叮嘱魔教少主必须尽快找到这个敌人,还必须要确认他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