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带着墨澜，真个完全向湘界而行。一路上，他完全不避讳墨澜，什么事都当着墨澜的面处理。回程的路线也毫无曲折，正大光明得让墨澜生疑。
墨澜本就是个心性磊落的少年，既然决定和无常拼阳谋，他就不会藏着自己的想法。一有疑问，便直接问出，无常回答似也从无隐瞒。实际上，他是否有隐瞒，墨澜也无法判断。但是无常的神态和眼神，每每都向他透露出一种恳切的诚意，好像真的坦诚以待。
第八天入夜，墨澜和无常一起，路过了原来的魔教驻地旧址。此处早已荒废，驻足高山绝崖之下，抬头去看，唯有荒岩杂草间偶然可见的废弃的箭簇、武器、机关残骸，显示出往日的峥嵘。
墨澜走到此处，还有些心思去遥望那些早已枯朽的遗迹。倒不是信了无常所谓的身世之言，而是以一种瞻仰自己父辈们曾经战斗过的故地的心态去看那些荒芜。无常很体谅墨澜的心思，见他停步，自己也不动声色地拉住缰绳，停在原地等着。
等墨澜收回目光后，他便继续喝马前行。墨澜跟在他身后，见他竟是要往遗迹腹地深入，忍不住问他：“你直接将我带到……带到你们的驻点，是太自信、觉得我只要进去你们的驻地就不可能出得来，还是其实前方就是陷阱？”
八日相处下来，墨澜适应了无常对他的坦诚，无常也习惯了墨澜的直接。他轻摇缰绳，让马儿在杂草间缓步前行，等墨澜骑着马渐渐走到和他齐平的地方，才回应：“前方是小主人的驻地，对于即将回归的主人而言，这驻地并无隐藏的必要。”
“哦。”墨澜应了一声，听不出语气，但无常还是听出了少年的不以为然。
“至于出不出得来、无常承诺过，只要小主人愿意随无常去这个地方，之后去留，全凭小主人之意。无常虽然不是什么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的大侠，但是对着自己的主上，必然是言出必行的。”
“嗯。”墨澜无所谓地回应着，眼睛已经开始在观察周围的情况。无常也不介意他的敷衍态度，回答了问题就安静下来。
墨澜的眼睛生得极出色，完全继承了他爹亲的眼睛。而那位名响天下的江湖第一人、纪虹大侠，在幼年时却有一个小名叫“小猫”。亲长给纪虹取这个小名，既是形似，也是神似，纪虹的眼睛是出了名的敏锐灵活。可喜的是，这个特点，墨澜也很好地继承了。
越过魔教旧址的遗迹深入腹地的时候，墨澜就一直在观察周围的情况。开始还只是平常的山路，越往深走，越见崎岖。山路坎坷难行，树荫遮天蔽日，莫说夜晚，连白天都昏暗得伸手难见五指。
这种路况，骑马绝对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无常却没有表露出要下马步行的意思。这两匹良驹也似习惯了走这样的山路，一步一步、走得稳且快。马蹄踩在那些嶙峋且生满青苔的山石上，非但从未脚滑，连颠簸都不多。
墨澜一路观察下来，察觉到这里的地形天然就适合隐蔽，而且肯定被人工改造过，一入山中，掩天绿意森森，极难辨别方向。虽然马在一直往前走，但是只看周围，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甚至分不清马是在前行还是在绕圈，是在一直向上走，还是在往下行。
墨澜苦思起师父们授予的识途经验，用了各种办法想标记下路程。然而大自然的天工奇巧，又被人借势完善，实在非渺小人力能够穷究的。记了一段路程之后，墨澜最终还是放弃了。在放弃的同时，他心中涌起了极大的不安。
如此天然的隐藏庇护之所，如果自己深陷其中，怕是很难走出来。至于灵鸽小七，为了避免被魔教所擒，墨澜是一路都让它隐身遥遥跟随，现在也不知道它有没有飞进这片地方、记下进出路径。
心中兀自有些焦虑不安，面上却强撑着丝毫不显。墨澜又一次打量了身边一圈之后，将注意力放到无常身上。他突然发现，整个过程中，无常似乎从未辨认过方位。墨澜相信自己的警戒力，他可以断定，无常甚至没有一次暗中去寻找方向。
是太熟了根本不需要找方向，还是有别的办法可以直接认出路程？
起初墨澜以为无常如此淡然是因为对自己驻地的出入口的道路已经熟烂于心，但马上他就推翻了这个猜测。这迷幻阵一样的路程，虽然大半是天然生成，却也经过人工改造。所以有阵法运行其中。阵法一动，路即生变，无常不可能完全不观察就能找对路。
那么，他到底是凭借什么来认路呢？
墨澜微微皱眉。任他聪明伶俐，一时间也茫然无头绪。马蹄得得，寂寥地响在林荫树间。骑马的两人不说话，就显得空气都变得寒凉起来。墨澜紧握着缰绳，倒不是怕马儿走得不稳把他甩下去，他还在想无常是怎么在这样天生迷幻又经后天调整的迷阵里辨别方向。
两匹马都是极温驯的好马，足力也极强，走了这半天的山路竟然连气都不大喘，显然是为了这段山路特别选出来的。墨澜摸摸马颈，触手高热。手底下是强健的肌肉以合适的韵律起起伏伏，片刻未停，说明马儿一直在前行，从未暂停下来辨别方向。
从未停下……墨澜突然觉得灵光一闪，他想起一句老话叫“老马识途”，意思是有时候人找不到的道路，马却能找到。而如今，他们面临的不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么？无常也不知道路途，他也不需去记路途，只需要特地挑选出来的马儿认得路就行了！
想破这一点，墨澜半是爽快半是懊恼。爽快的是识路的谜题被解破了，等下他若是要逃出来，只需顺手牵一匹马。他甚至可以做得更绝一点，把其他的马全部放倒，只留一匹作为脚力，这样连追兵都不会有。至于具体该如何操作，就看到时候的时机和情况了。
而他懊恼的是，他本应该很快就想出来这其中的奥妙，结果还是花了很多心思在歧途上。
不过就算懊恼，心里也是骄傲的。少年人不再用猫儿似的眼睛防备地观察周围，而是舒缓了四肢，挺直了身体坐在马上。他虽然没有就此说半句话，无常却立马就知道这孩子已经看破这上山迷障的关键处。
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无常赞许地点了点头，很满意少年的聪慧敏锐。
“无常，这上山的路径如此曲折，想必你们日常进出需要不少马匹吧？”墨澜想试探出他们的马匹数量和养的地方。
“倒不需要多少马，这条路本来就非常规进出之路，会用上这条路的情况极少。”
“啊？”墨澜讶异了。无常接着道：“圣教虽然势力大不如前，但也不可小觑。教内人员众多，平时出外采买必需物资都是极大的动静。若是全靠马匹走这种山路来运输，怕是教众每日的时间都用在采买上了。”
“那……额，嗯……”墨澜及时止住自己的问话，无常却听出来他想说的话：“若是带小主人走正门坦途，就不可能容许小主人没有任何控制措施就可长驱直入。而且，无常既然答应小主人在看到真相后，自留自主，那便不能让教中其他人知道小主人的存在。”
“所以你是准备带我暗潜进去？”
“是。如果小主人不想节外生枝，请务必配合无常。”
墨澜不说话了，他拉着缰绳，安静地跟随识途老马继续走入这遮天障日的山林之中。
半夜十分，两人在一处山洞里休息。左右无事可干，无常见墨澜也不反感，便又开始跟他将那位魔教少主的往事。只是这次还涉及到魔教的一些教务。
对于那位已故魔教少主的往事，墨澜虽然并不相信他是自己的父亲，但现在也并不抗拒听他的故事。至于无常谈起的魔教教务，虽然散乱，但却驳杂，也让墨澜暗自惊心魔教隐匿至今的势力竟然如此庞大。
这股势力不仅庞大而且神秘，不仅神秘而且深潜。要是准备暗中起祸，势必会将整个武林搅得天翻地覆。
墨澜此时也不再问无常为什么要对他讲魔教的教务，反正原因肯定只有一个。墨澜觉得无常说的话真假难辨、只需戒慎无需全信。而无常则一直以来说辞都是，墨澜是他们圣教的唯一主人，是圣教未来的领导者，所以提前熟悉教务理所应当。
第十日清晨，两人吃过干粮之后，继续策马行走在茫茫深山之中。前前后后、远远近近，除了山就是山，除了树还是树，走到日头偏西的时刻，仍看不见什么像据点的建筑物。
墨澜几乎猜测魔教的据点是不是建在地底下时，马儿载着他得得绕过一处长长的山壁，眼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在群山环绕之中突然出现一片盆地一样广阔的区域。在这片区域内，殿堂巍峨、屋宇连绵，各处皆有无数护卫往来巡逻。
其建筑之恢弘气派，完全不输魔教已经荒废的旧址。
有巡逻的卫士看见了无常，立马过来帮他们牵马。等无常和墨澜跳下马后，为首那个看起来地位比较高的先行了礼，然后问：“护法您怎么今日回来了？”
“回来向长老们汇报一些事情。不过目前天色已晚，还是等明天再去面见长老吧。”
那人应了一声，又将目光看向墨澜，似乎觉得此人陌生而眼露疑惑。墨澜不动声色地微微压下脸，斗笠帽檐下只能看见他圆润秀致的下巴。
“这位是江南档口新进的兄弟，我不在时他负责跟踪少主，所以我把他一起带回来面见长老。”
盘问那人再无疑惑，勘验了无常的令牌和文书，校验身份无误之后，就放无常和墨澜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