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开头的四五天,墨澜和无常几乎没什么交流。无常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他自认为自己身为属下,就应该自觉服侍好墨澜。因此旅程中一应出行食宿、打尖住店等事,完全不让墨澜操心。
墨澜虽然表面不显,实际上暗中仍然十分防备。他也不愿意享受无常的伺候,而是能够亲力亲为的依然自己动手,重要的东西从不离身,夜晚休息时也提着戒备。
无常对墨澜的防备看在眼里、了然于心,也从不说什么,而是由着墨澜去。只是仍然每天自顾自地把自己觉得应做到的事情都做得十分完美。至于墨澜愿不愿受用,无常从不强迫,也很少谏言。
墨澜本以为在回程的路上,他会见到越来越多的魔教中人前来接应——他现在暂时也无法确认无常到底属于哪个势力,但是他既然称自己出于魔教,那墨澜就想着姑且信之——结果并没有。路都已经过去一半了,墨澜除了无常之外没有见到任何他的同伙。
墨澜不知道无常是不是私底下和其同伙有所联系,但是每次看着无常那副平板无甚表情的面容,墨澜都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人。
走到第七天夜晚,他们终于踏入湘界的范围。若是墨澜想要脱身,这是最好的机会。无常看起来对他毫无防备,而墨澜最近这段时间也表现得完全没有其他的心思。如果墨澜此时想要趁机制服无常,然后将他带回玉蟾宫,剩下的事就可以完全交给长辈们了。
可墨澜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先跟着无常。他不愿打草惊蛇,也不想自己最后依然只是长辈们羽翼庇护下毫无成长的雏鸟。而且,以无常的狠辣,墨澜不觉得如果他抓住无常,把他带回玉蟾宫,他们能从无常那里得到什么关于背后势力的有效消息。
拜他的小师父、神医窦之雨所赐,他对“十日附骨断”的了解颇深。这种毒是草木之毒和毒虫之毒的混合体,还掺入了一些蛊术,因此毒性才显得那么诡异难测。不懂其毒理的大夫,哪怕医术再高明,都发现不了此毒的存在。
但是墨澜因窦之雨之故,是非常懂得这种毒物的毒理的。中了这种毒的人,虽然毒发前的十天内在体征、脉相、行为上没有任何异常,但是毒性实际上在缓慢而隐蔽地扩散到五脏六腑、经脉骨髓之中。因此才会在十天之后突然爆发,一举索命。
当初为了背下这种毒物的毒理,贺明欢还编了一首顺口溜,墨澜记忆深刻。
“十日化骨、无形无色;
无影无相、记生死簿;
阎王录命、无常跟足;
十日十夜、鬼门关入;
慢哉慢哉、毒不急露;
待到毒发,小命呜呼;
一毒入血液、二毒入肺腑、三毒侵经脉、四毒腐骨肤、五毒入大脑,毒性先扩出;
妙手回春来,把脉却碌碌。因何为碌碌,十日期未足,药王菩萨来,毒也不在乎;
试问有何法,天理循环数。一曰交阳,心脉微涩;二曰阳盛,足脉寒张;三曰阳衰,肺脉时僵。欲探此毒,三脉不忘。”
这顺口溜说的正是“十日附骨断”的特性。中了“十日附骨断”者,每天在“交阳”、“阳盛”、“阳衰”三个时间点,特定经脉会产生异常。这几天墨澜每每在这“三阳”时刻,提出帮无常把脉,无常也无有不应。
而把脉结果也显示,无常确实中了此毒,并且直到现在都还没解开。“十日附骨断”并非是温和的毒物,若是十天之后毒发时才吃下解药,中毒者身体仍会被毒药侵蚀而元气大伤。所以无常此举,可说对自己是当真的狠辣至极。
这样的硬汉,什么严刑拷打都不会奏效,除非有什么特殊控制手段。墨澜倒是知道魔教有一种魔药名为“招魂引”,可以控制人的神智,使人言听计从、知无不言。当年的七剑可谓深受其害,因此对之深恶痛绝。加之七剑磊落正派,自然不屑使用此等歪门邪道。
因此,墨澜觉得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他跟着无常去探探他们的底。
进入湘界后,因为离家乡越近,墨澜的心态也竟然更加轻松起来,对于前路的阴谋诡计,也对自己更加有信心。这本来是毫无依据的,毕竟就算进入回到湘界,他仍是孤军奋战,并没有人可以来帮助他。但仍挡不住墨澜就是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这实在是很奇妙的事情。
进入湘界后,无常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他开始向墨澜讲他父辈的往事,讲魔教和七剑那场的敌对之战、讲当年对七剑而言艰难痛苦的正邪之决、生死之战。
这场战争对七剑而言是永不愈合的伤口、永难遗忘的刻骨记忆、永远哀伤的不旧过去。因为当初的经历太过艰苦,为此牺牲的人太多,若是遗忘,是对他们最大的亵渎。七剑的小辈们都继承了这些记忆,但墨澜只知道七剑这边对这件往事的看法和论断。
如今,他从无常那里,听到了属于魔教的另一半。折戟的宏图霸业、失败的顶峰之路、五十年图谋一夕烟消云散、两代人孜孜以求全部化作泡影,最后甚至连领头人都失去了。这对魔教来说,亦是刻骨铭心的伤痕和耻辱。只要魔教存在一天,所有魔教人都会永远铭记。
对此,墨澜并没有出言评价。事情是真是假尚不知,这也许只是一个编造的故事。而且,就算不是编造的故事,以墨澜的立场来谈论,他也只会评价一句魔教真是罪有应得。
魔教倒行逆施、祸乱江湖、肆造杀孽、恶行如山、罪孽滔滔。失败,是理之应然;若是当初没有七剑出面阻止,让魔教恶行成功,才真将是武林之末日、黎民之倒悬。
即便墨澜不出声、不说话,无常自然也完全清楚明白他对魔教之事会有的看法与评价。因此,在讲完七剑与魔教之争中属于魔教那一半的故事之后,无常也不在意墨澜的沉默,而是继续说起魔教的事。
这次,他开始讲一些有关魔教旧人的往事。当然,他所知道的魔教往事自然是他入教之后的事情。
他讲了救他一命的、那个有着高贵地位的孩童,讲他第一次与孩童见面的场景;讲他进入圣教获得第二次新生的感激;讲起温柔善良的白梨夫人、和他第一次见到白梨夫人时心中生出的震撼惊艳、以及持续到今日亦未曾淡去半点的对白梨夫人的尊敬爱戴之情;
他讲老教主对少主望子成龙的寄托;讲白梨夫人希望少主能够远离争名夺利、走出自己的路的寄望;他还对墨澜讲起白梨夫人为了不让少主走教主的老路,用药使少主不能练武;讲教主因为深切的失望,因此和少主之间产生的难以弥合的矛盾和裂痕;
他讲少主因为教主失望的忽视心有不甘,违背母意显露自身天赋;还说起少主因为天赋显露而重新被教主重视并重点培养;讲白梨夫人却因为这件事身亡于圣教的内乱;讲少主因为母亲离世产生的愧疚和父亲期望的重压拼命习武;
无常最后回忆起的是,缺少了白梨夫人在中间的调和,教主和少主之间越来越冰冷的关系;这对个性完全一脉相承的父子对爱的避讳、不解和轻视;他还讲起少主选择闭关十年之时,他与教主之间表面平和、实际关系已经存在难以弥合的裂缝。
少主闭关前曾在白梨夫人墓前一动不动站了一日一夜,出关后却再也不曾去过夫人墓前,也从不和父亲提及自己母亲的事。
无常说:“白梨夫人从来不愿意少主和他的父亲一样,被权势地位迷了眼、蒙了心,她一直希望少主能够走自己的路。所以,她才用药物控制的办法,让少主变成他父亲眼里的‘废物’。白梨夫人本来以为少主能够如她所愿脱离这一切是是非非,因为当时教主身边还有个亲侄儿,足可以继承教主的衣钵。”
“可是夫人不知道的是,父亲的冷眼和厌弃对儿子的伤害有多大,所以最后少主受不了了。他明明天资出众、能力出众,却不得不伪装成一个废物。他那时候还那么年轻,在明知自己的能力的情况下,根本忍受不了来自敬爱父亲的鄙弃。”
“而夫人以为的教主完美的继承人、教主的侄儿墨锋,实际上是个狼子野心的阴谋家。他看待这件事的角度可不像夫人那样理想。少主对他来说,不管是不是废物,只要他是教主亲生的血脉,那就终究是个障碍。更何况,少主后来又显露天赋,所以,他必害少主。”
“墨锋趁教主不在,准备暗害少主。彼时少主虽然重新学武,但时日尚短,抵抗不了墨锋。夫人为救少主,替少主挡刀而死。后来虽然教主赶回来,制住墨锋,夫人却因此离世。从那之后,少主和教主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墨澜沉默听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问:“你对魔教教主的家事倒是了解不少啊。”
“承蒙白梨夫人抬爱,我曾经作为少主的侍从在少主身边待过一段时间,所以对这些旧事有较多的了解。”
“那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用意呢?不会单纯就为了和我聊天吧。”
无常看向和他并辔而行的少年,突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只是想让小主人多了解一点您的父亲,了解到他不仅是过去故事里已经烟消云散的恶者,一个除了邪恶名声之外就无血无肉的假人。”
墨澜皱了皱眉,他发现听无常讲这些魔教往事的时候,他的心态竟然已经从开始的不解抗拒到现在能够平和听之。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真的相信他是所谓的魔教之子、正邪孽缘之果。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能比较曲折难言,但尚不至于堕落到如此程度。
所以,他之所以不抗拒听无常讲这些往事,纯粹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情报。墨澜这样对自己说。这些故事都是半真半假,自己应该要学会依照自己已经知道的情报,来分析这些故事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至于所谓的“父亲”,墨澜微微一晒,这绝对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