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门后，两种心思、两重处境。
墨澜僵硬的指节无法让他立刻下定一个决心，这时，无常却又放松一样喟叹起来：“其实若是小主人就此离开，对我来说也是好事呢。”
为什么？墨澜差点就脱口问出来，幸亏他及时反应过来，赶紧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并且继续当一个沉默者。
再听他说一句，不管是什么，听完就离开。墨澜握住门栓，稍稍放过自己僵硬的手。当然，如果他不说什么了，那也离开。
无常仍然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一句感慨就沉默下去，他继续说：“是否要迎回小主人，在我心中，其实也是未曾定论的矛盾。我的命是少主救的，我本应在余生将圣教当成责任一直肩负下去，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竟然把这个责任当成家来珍惜。”
家。任谁听见没这个词都会心生温柔之意，只要那个家没有糟糕到让人想到就痛苦的程度。而对于远游在外的游子来说，这更是触动柔肠的利器。而墨澜正是一个远游的游子，对于才十五岁的他而言，家永远是他珍视的港湾。
所以，听无常提起那个“家”，哪怕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会让他感觉舒服的所在，墨澜还是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点心态，沉默着准备听无常继续说下去。
“其实那算什么家呢？里面并没有我的亲人、也没有我的归属。自从白梨夫人和……和少主离世之后，稍微算得上像家人一样交情的人都不在了——白梨夫人是少主的母亲，也是小主人的祖母呢，她真是个完美的女性，和圣教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而毁掉我和圣教那唯一一点联系的人，正是七剑。孰是孰非不用评论，不同人有不同的立场，也就是你们经常说的正邪之分。偏偏，少主留在人间的唯一血脉，却是七剑之首孕育的。若要下个定论，我对小主人可以说爱恨难分。”
“我是圣教的护法使者，我理所应当痛恨七剑，痛恨七剑一切相关。不知道小主人知不知道十四年前的百派联盟寻衅七剑的事情？那件事就是圣教在其中运作促成的，当然，结果是我们报复失败了。”
墨澜当然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被他知道的时候是已经有了结局定论的事件，结论就是，百派联盟被别有用心之人所蛊惑，中了奸计，才酿出这样一场灾劫。事情处理也很完美，至少在世人眼里很完美。
百派联盟核心门派出来向七剑道歉，七剑也大度接纳，从此恩怨消停。百派自清自辩，与浑水摸鱼掺杂其中的邪派魔道割席断交，并且协助七剑追查背后推手。
查来查去，查到的只是一场混沌难辨，彼时百派急于脱身，七剑势力不强，最后归罪为邪道搅局惹事，就此将事件终结。
但墨澜曾和伙伴们谈及此事，这群少年一致认为这是他们的亲长们面临的一次生死挑战。谁都清楚七剑若是没有扛下来会有什么结果，几个心性激烈、嫉恶如仇的小辈们至今觉得百派联盟如此轻易脱身实在可恨。
但又能如何呢？他们的亲长当时有那个想法去追查真正的幕后推手，却没有那个势力。等他们从这次冲击中稳住了脚跟，并且建立起牢固可用的联盟后，再想查当年事，早已事过境迁。
墨澜知道他的三师父和小师父一直有心查出此事的真相——毕竟当年事件中，受害最深的就是他们两个。若是摧折是直接落到他们单独的本人身上，墨澜知道他的这两位师父绝对不会这么念念不忘。
可关键是，窦之雨一直愧疚自己拖累了陆迢，致使他一身傲骨为小人折辱；而陆迢则一直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窦之雨，让他小小年纪、在最大的风波过后，反而又被牵扯入无关的恩怨中。
更何况，当时那些人针对七剑的目的实在太明显，机敏如陆迢、在某些事情上格外敏锐的窦之雨，都一致觉得其中一定有魔教余孽的运作。对于这个猜测，七剑均是赞同。
只是他们这么多年都找不到证据，那个神秘的幕后黑手，经过那次失败后，就此销声匿迹，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找不到蛛丝马迹，再怎么怀疑也只是空自烦恼。所以此后经年，陆迢和窦之雨仍一直分了三分心思在这件事上，七剑其他人完全将此事交托给两位同伴。
没想到，如今，一个可能的魔教中人，却直接向墨澜承认了当年之事确实是魔教手笔。
虽然仍有可能是谎言，却还是引起了墨澜的注意。
“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墨澜问，同时他转过身去看着无常。
无常也转身面向他，一直平板无甚表情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也许是为了留下小主人的脚步。”
“……”
“确实很有效，不是么？”
“就算你说这些，我也不会信你的话，更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
无常摇了摇头：“方才我也许是一心想迎小主人回圣教去，但现在却不那么急切了。我说过，于我本心而言，我并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想要迎回小主人。”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是因为你恨七剑吗？”
“也是也不是。实际上，我无法判断小主人回到圣教对圣教是否有益——是否长期有益。但是短期内，只有小主人回到圣教，才能阻止圣教覆灭。所以，我仍会遵从自己的责任，带小主人回去。”
“你说的话简直是自相矛盾！”
“是。因为一个人通常行动和自己内心的想法并不一致，所谓身不由己，正是如此。”
墨澜笑了两声：“那你想用什么办法，让我甘愿和你一起走？”
无常又叹了口气，他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在墨澜面前倒出一例丸药，塞进嘴里咽了下去。接着，他将药瓶扔给墨澜。墨澜谨慎地接过药瓶，倒出药丸一看一闻，脸色顿时变了：“十日附骨断！”
无常点了点头：“正是奇毒‘十日附骨断’，从现在算起，如果我不吃解药，我就只有十天的生命了。而这种奇毒，只有神医窦之雨曾经研制出解药，因为此毒罕见，且解毒耗材珍奇，窦神医也只研制五粒解药，其中三粒都在小主人身上。”
“所以你这是要做什么？用自己的命来威胁我？”墨澜觉得此人简直不可思议。
“只是为了让小主人安心罢了。小主人愿不愿意回圣教，我已经不关心了。但我必须让您知道您的身世，为了让您愿意和我走一趟，这是必要的诚意。”
“我没必要和你走一趟——”
“您会的。小主人其实对圣教也有了兴趣不是？能认出这是‘十日附骨断’，说明小主人应该也相信无常之言了。
墨澜不说话。
无常继续道：“‘十日附骨断’不仅是天下绝毒，更是当初百派联盟事件时，被幕后之手下在陆迢和窦之雨身上的奇毒。此毒有个特点，就是中毒之后十天才会发作，发作前全无任何异状。若是事先不了解这种毒药，中毒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中了毒。”
“当时窦神医凭借其师亲传的高深内力和巧妙藏在身上的药物，解开百派联盟下在他和陆迢身上的其他控制药物。因此扭转乾坤，使得七剑避免了一夕覆灭的结局。但是，他们都没有料到，数天后突然发作的‘十日附骨断’才是致命杀招。若非窦神医不愧神医之名、妙手回春，此时七剑已经少了两位了。”
这件事墨澜也是知道的，这种阴险至极的阴招，和其带来的后怕，也是陆迢和窦之雨不懈追查幕后黑手十数载的原因之一。因为当年“十日附骨断”毒发之时，连窦之雨都辨别不出这是什么毒药。七剑和其联盟曾紧急追问百派索要解药，但百派给出的回应是不知有此毒。
幸亏窦之雨医术高明，手上还有那本传世医谱，靠着其他法子拖延了几天时间，然后才研究出解药。也正因为他们始终没有掌握到这种毒究竟是何方所下，缺少毒本，所以窦之雨至今才只做出五粒解药。
这被窦之雨认为是生平大耻，再加上担心自家小辈在江湖上不小心碰到这种奇毒，所以七剑的后辈们，通通被窦神医拎去全方位普及过被他还原出来的“十日附骨断”的药性和毒理。并且时不时作为考点拿来考验复习一番，所以墨澜才能这么快就认出这种罕见的毒。
“此毒已经可以证明，我所属之势力正是当年百派联盟背后的黑手。作为七剑传人，小主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揪出当年幕后黑手的机会。而此毒，无常身上亦没有解药，若是十天之内不赶回圣教，除非小主人替我解毒，否则我也将毒发而亡。”
墨澜狐疑地看着无常，“十日附骨断”是真的，这确实也可以证明无常所属之势力正是当年的幕后黑手。但是，他不确定无常所说他身上没有解药之事是不是真的。此时最稳妥的办法，应是他果断离开，回到玉蟾宫将此事汇报给长辈知晓，让长辈来处理这件事。
但是墨澜也知道，若是他没有跟着无常走，那么这股好不容易露出行迹的幕后势力一定会立刻深潜地下。凭前十多年的情况来看，若是这股势力一定要隐藏，他们很难找出他们。
就算无常承认了他们是魔教余孽也没用。第一，墨澜必须要跟着无常去才能确定无常所言是否属实；第二，若是他们真的是魔教余孽，那必须让他们曝光出来无法隐藏才行。否则，与七剑有如此深仇大恨、却又如此擅长隐匿的暗中势力，墨澜只要一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虽然墨澜到现在仍不知道魔教为何在百派联盟之后就销声匿迹、深隐不出，但既然无常出现在他面前，那就说明这股势力已经准备复出了。他们复出要对付的，最大可能还是七剑。
并非是墨澜不相信自己长辈们的能力，只是在未来的风波中，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出一份力，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能为爹亲分忧的人。
所以，现在但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胆气，敢赴一场布计深远的局；又有没有这个智慧，能掌控住局面，漂亮地破局。
无常正是看穿了这点，看穿了少年渴望成长、渴望变成担当的心态，所以才会做出服毒的动作，提出这样的意见。墨澜终究还是因为自己的年轻，而被算计陷入这种心态的陷阱之中。
此刻，他无常需要等待即可。
他观察到少年下意识地握紧又放松长虹剑的剑鞘，琥珀色的眼眸中有极不易察觉的轻微波动，显然少年正在衡量纠结。
最后，墨澜显然下定决心。他走到无常身边，为他把脉。无常异常配合地任其动作。把脉结束后，墨澜显然确定了，他说：“你从现在开始，只有十天的时间。”
无常微笑起来，并不在意自己奇毒在身：“十天。是我们赶回湘界的期限、也是小主人了解自己身世的期限。十天之后，自有结果。无常可以保证，十天之后，小主人去留自如，无常绝对不会加以限制。”
“好，那你服下这个！”墨澜也从身上取出一枚丸药，递在无常面前。这是他的小师父制作出来给他防身用的，不是致命剧毒，但若是没有解药，那也会受尽折磨。“我会事先给灵鸽留下书信，十天之后，若是我没有回去，灵鸽会将十天内发生的一切带回玉蟾宫。”
这孩子，还是如此光明正大。无常接过少年手上的丸药，坦然服下。他并不在乎这是不是一丸致命绝毒，仿佛对少年全心信赖：“自然。这算是我和小主人定下的生死契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