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领下命令,无论内心深处还有多少矛盾徘徊,无常还是尽职尽责地来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他正式在墨澜面前现身,前期步步为营、现在则是小心收网的时刻。而从少年在得知了自己身世后的表现来看,无常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七分的把握。
接下来该用什么方法呢?小主人虽然现在显得大受打击,但这只是被突来的颠覆消息震撼的结果,他并非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话。那么,他是应该放小主人回玉蟾宫去自己获得真相,还是应该先带他去看看真相?
前一种方法,可以让小主人从他最信任的人那里得知事实——无常断定,只要墨澜问起,七剑那群大侠绝对不会隐瞒他任何事情——这无疑就是不可辩驳的铁证和没有回旋余地的最大打击。但是同时,隐蔽了十多年的圣教势力也将曝光。
虽然圣教本就准备在迎回小主人之后再现武林、重新崛起,可无常无法判断提前让七剑察觉他们的存在会不会对后续计划有什么影响。无常唯一能肯定的是,如果七剑知悉圣教仍有势力存在,并且接触了小主人,他们一定会将小主人严密地保护起来。
那、直接带着小主人回圣教去看一看真相?这应该是更靠谱的方法。只要让小主人见到那人,他就会明白一切。而且,进入圣教之后,长老们一定不会再放小主人离开。
所以,最后这把东风之火,他该怎么鼓动起来呢?需知要劝小主人跟他走并不容易,而且现在他并没有武力强迫小主人的把握。
心思数转,无常决定还是先安抚一下少年的情绪。毕竟陷入情绪影响的人虽然好动摇,但是不好控制。等无常将因为回忆和思考而转移的注意力再度放回少年身上时,意外发现少年竟然已经平静下来——他甚至抬着头,面部无甚表情变化地直视自己。
什么时候?无常更加诧异。他虽然陷入回忆之中,但始终将半数注意力放在少年身上,但是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被突来的冲击一下击溃的少年是什么时候摆脱崩溃情绪的。
墨澜此刻看起来完全恢复了理智,只是神情不复平常的和暖朝气,而是带着戒备和审视的严峻神色。他将身体站得很直,身形很稳,连发丝都没有一点颤抖。
他手里握着长虹剑,不再是不堪其重、摇摇欲坠的虚握状态,他的五指手掌以坚定的力道扣着剑柄,将长虹剑完美地掌控在手心,同时长剑也将整只手臂变得镇定有力,因此重新展现出极强的威慑力。
无常却觉得,比起长虹剑的威慑力,反而是少年那双饱含怀疑因此冷了温度的眼眸更加可怕。
“小主人——”
“不用叫我小主人了。”少年截口道,似乎他已经判定面对无常无需执着礼仪。
“小主人就是小主人,无常不能逾矩。”
墨澜笑了几声,这笑声竟然是少年惯有的爽朗笑声,好像他和无常之间的对话是朋友之间友好的交流。这笑声让无常更是生疑。
“不得不说,你演戏的能力非常好。虽然不知你们是属于何方势力,但就凭你们能够知道我的存在,并且知道我和爹亲真实的关系,贵方的情报能力就不容小觑。”
“我现在确实猜不出你的来意,但你看出我对身世的在意和暂时不知情后,费尽心机编了这样一个荒谬的故事来蛊惑我,想来肯定不是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目的。我刚才确实是失态了,竟然因为一个未被证实的故事就方寸大乱,但是,也到此为止了。”
“所以小主人还是怀疑我么?小主人认为我说的都是谎言?”
“难道不是么?”
“为什么小主人这么断定呢?您不久前刚过十五岁生辰,而十六年前,七剑正在和圣教为敌,纪大侠怀上小主人的时间正是少主率军追击七剑的时间。据我猜测,小主人是能断定,您另一个父亲不在七剑之内。”
“你说的也许没错。”
“那为何小主人仍在怀疑属下?”
“你讲的故事确实是我的身世的一个可能,但是我并不相信你,所以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你从前至今的所有行为,只让我生出对阴谋的警惕,而没有半点相信的的想法。”
“恕属下冒昧,属下仍想知道小主人为什么会如此断定。”
“你跟在我身后这么久,就是为了观察我罢?你前前后后的话都显示你似乎对我了解极深,但其实这些了解都是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得来的,我说的没错吧?”墨澜又笑了笑,然后继续道。
“我不能否认你真是一个老江湖,目光见识都极其精准——这更让我警觉,你费尽心思跟在我后面,为了动摇我的心态还编出那样的谎言,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过,我虽然有些好奇却并不打算深究,因为我对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少年又收紧了握剑的手,以增加威慑:“速速离去,我身上没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也休想通过我对爹亲和阿娘、师父他们施展任何阴谋诡计!”
即便到这种时刻,这少年虽然语气变得严厉了,但仍然显得这么温柔和气。就连动怒了,都连一句像样的威胁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常叹了口气,心里不免对那位已然成为传奇的长虹剑主心情复杂:到底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恨意,亲手养大自己与宿敌的孽缘结晶?
又,到底是给予了多么坚韧温柔的爱、周全备至的呵护,才能将流着一半那样血脉的孩子,养成如此温纯聪慧坚强的样子?
当然,温柔和气是少年的性格,但是少年也并非一味的温柔和气到软和可欺。为这份温柔和气的作风提供支撑的,是少年对自己的绝对自信,无论是心态还是本领。
刚刚,他不就很好的露了一手,连自诩老江湖的自己都震慑了么?
不过,虽然现在的镇定自若,无懈可击,并不能完全消去少年刚才大受打击的样子留下来的印象。无常也可以断定,少年一定是在意的。他仍然渴望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他也对自己正邪之子的身份万分介意。
他现在能够表现出淡然模样,全是因为他并不相信无常的话,所以也不认为自己是阴差阳错导致正邪结合生下的禁忌之子。
对此,无常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既然小主人不相信,那他就证明给他看。用那无可辩驳、无可否认的往事遗迹。
“如果小主人不信,请跟随无常到一个地方去,那么一切都将清晰明了。”
“我不想跟任何人去任何地方。”
“小主人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我该知道的时候,爹亲自会告诉我的。”
“有些事情,即便坚韧强大如长虹剑主,即便已然时过境迁、事过境迁,即便纪虹本人本应已经完全不在意,但面对自己的孩子,他却不得不十分在意。”
正因为如此,纪虹才隔了这么许久都不敢稍微向自己的孩子透露他的身世来历。因为太过珍惜、太过在意,所以从来果决、一往无前的长虹剑主也不免变得瞻前顾后。因为爱,所以忧惧怖生,十多年来,心魔缠绕、无得安宁。
无常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少主遗留下的怨恨和报复。通过一个传承了自己一半血统的孩子,来报复大获全胜的宿敌。
听无常提及自己的爹亲,墨澜的脸色微微一变,无常从他的眼中看到稍纵即逝的愤怒,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少年静默了一阵,不想和无常纠缠。他甚至不愿再和无常说话,而是拎着包裹、紧握着长虹剑,准备直接离开。
无常拦不住他。当墨澜下定决心的时候,无常绝对拦不住他。他已经决定如果这个灰衣人再敢阻拦,他一定会给他一点教训。他并不是胆小怯事不敢动手,只是本性温和不愿妄动干戈。既然现在已经确定眼前人是敌非友,他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出乎他的意料,无常并没有阻拦他。墨澜全身戒备着朝门口走去,几乎要以为无常已经放弃了这次的说服行动,而又打算像之前那样再继续跟在他身后。
不过也无所谓,自己虽然对这种跟踪有些没辙,但是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乡。那时,他相信他的伙伴们一定会教自己如何应付这样的情况。对,他们自己就能完美解决,完全不用惊动亲长。而有了这次经历之后,他的江湖经验也会上一大个台阶。墨澜这样鼓舞自己。
手触及到门、立马要打开,无常没站在原地没动,却在此时又开口说话:“小主人虽然嘴上说着不信,实际对属下的话已经半信半疑吧。”
墨澜一顿。
“因为小主人一直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不那么让人容易接受,甚至对于你尊敬的那些长辈而言,这是一件不堪回忆、极难启齿的事情,否则他们不会瞒你十五年。”
墨澜的手一下子抓紧了门闩,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又微微颤抖起来。是的是的是的!虽然一直告诫自己,这只是敌人的阴谋手段,是布计陷阱,但是如何能不在意?
自懂事以来不经意间总能从几位长辈眼中看见的无奈叹息的眼神,守了十五年的、讳莫如深、难以启齿般的秘密,被无形中当成禁忌无人提及、却像幽灵一样总在夜深人静跑出来纠缠自己的身世之谜。若是不在意、不探究,墨澜还是墨澜,好像完整、幸福、平凡。
毕竟他的爹亲阿娘师长们对他无微不至的爱和教育,足以弥平一切忐忑和害怕,甚至足够护佑他的整个余生。但是,在内心深处,不能完整知道自己来历,墨澜永远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他身上流的血并不完全是光明干净的,也许有原始恶秽的杂质混在其中。
如果过去有一半隐身在黑暗里,墨澜怕自己不能走出一个坦荡的未来。
手指搭在门闩上面,短短时间就变得僵硬起来。指节仿佛僵硬的木头,怎样都无法弯曲使力。只要打开门、只有打开门!墨澜心里疯狂地警告自己。他应该直接打开门离开,他怎么能犹豫?
但…但。为什么笼罩在过去的生活中久久不散、近期本已被自己觉悟地填埋进心底深渊的茫茫迷雾,竟在此刻突然从时空的缝隙里遮天蔽日地喷涌出来,重重遮住自己的双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