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虹孤身一人从容登顶带来的震撼太过强烈,让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齐齐生出畏惧感。即便纪虹的身形那么消瘦、孤单,在夕阳下、狂风中脆弱得简直像一根被疾风吹得簌动的芦苇、飘摇无依。
但他手中的剑又那么可怕,虽然是一把夺来的凡剑,没有什么名气来历,甚至不那么可靠。高台之上,多的是人拥有一流的名师用最好的材料锻造出来的好剑。可那把剑的反光映着青年唇边那点神秘宁定的微微笑弧,竟如修罗鬼刹般可怕。
所以,自纪虹登上高台起,竟无一人,敢率先现身拦住纪虹。高台之上,拥拥扰扰、在场之人平时都对自己的名气和能力无比自豪。却在那一刻、全部化成静默的岩石,被定在当地,眼睁睁看着纪虹缓步走向缚束他的伙伴们的高台中央,手中剑都未提起锋芒。
无人动弹。所有人都在混乱的震惊中,紧紧地注目纪虹的脚步。无常算是比较清醒的一个,他在惊撼到无声的情况下,仍分出了一线心思去思考现在的情况。他还记得当下的形势,所以他还能分析出,纪虹就算要救陆迢和窦之雨,也没那么容易。
百派联盟擒获两位知名的剑客,自然不是请他们来完整无忧地扮个囚客的角色。
软体废功的药物、分筋错骨的手段,卸下他们所有反抗的可能;多日来缺食少水、跋涉折腾、深囚地室,消耗他们的体力;更有一些声名狼藉、以下作残毒著称的黑道邪派,向来以折磨人为乐,他们使用的手段,拿到正道台面来连说出来都觉得脏。
数天困顿下来,陆迢和窦之雨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被逼到极限。哪怕他们看起来很坦然无畏,但是身体的情况并不由意志决定。再加上今天被绑上高台,没有内力护体的情况下,被吊在空中受了半天的狂风吹击、烈日暴晒,他们的手臂就此废了都有可能。
而且,吊着他们的锁链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铁链。百炼精钢锻造的手臂粗的锁链、官府给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才会用的百斤重的枷拷、套住手腕的圈口只有小儿手臂粗细,扣在两个男子手上直接紧紧地吃进肉里,磨在手骨上。
纪虹手上没有长虹剑,只凭一把普通的剑,任他剑法再如何厉害,也休想在这样的刑具上留下一点印子。而且他一人一剑冲上山巅,虽然奇迹般的没有受一点伤,可气息却明显地乱了。
纪虹本身就是因伤退隐的,如此剧烈的消耗,极大可能引动他的旧疾。就算没有旧伤复发,他的体力也一定已经到了极限。
想到这些情况,无常的心也该能放下了。这是绝杀之局,只要纪虹不是神仙,他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
无常也不知道心中这些无根无由的忐忑从何而来,一种不知所起的无形压力就这么压制着他,让他也只能沉默地盯着纪虹清瘦的背影、稳定的步伐,而一动不敢动。
纪虹并没有急匆匆地冲到石柱下、挥剑解救他受困的伙伴。他只是稳步靠近他们,然后在石柱底下一丈开外的距离站定,仰头打量他们的情况。
无常不由自主随他的动作去看石柱,一直静默地闭目养神的陆迢和窦之雨竟也睁开眼睛,三位剑客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目光交流间已默契在心。无常发现陆迢和窦之雨的眼神起了变化,竟变得轻松起来。最年轻的那位,嘴边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
他在笑什么?
“你们没事就好。”似乎确定了伙伴们虽然身陷险境,但还安全的纪虹只是放松般平平淡淡地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他背过身,面向高台之上静默的人群,以一种守护的姿态:“抱歉,是我来晚了。”
“不早不晚,恰当其时。”回答他的是陆迢。无常本来已经看向纪虹,却又被陆迢的声音吸引了目光,抬眼去看,正正对上陆迢的视线。
陆迢并没有注目于他——毕竟无常并没有暴露身份,他只是所谓的百派联盟中寂寂无名的一员——而是一一扫过高台上所有的敌人,脸上带笑,眼中凝冰:“早了一步、晚了一步,都少了一场好戏,岂不可惜?”
好戏?无常无法理解,但是接下来的事却更让他无法理解。他看见纪虹笑了起来,不是那种温柔宁定的天生笑纹,而是一种真正的笑容:“是啊,此时此刻、正当其时。”
石柱之下,剑客孤单,而他的伙伴被困高柱。他虽然闯过前头的阻拦,但一定非常疲惫。而高台之上,满是强敌。虽然一时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却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和行动力。无常自己也是,在纪虹和陆迢一上一下说着莫名其妙的对话时,他已经开始指挥手下散开布阵。
无法理解、实在无法理解。无常不明白为什么纪虹可以笑得如此镇定,若他只是不怕死,难道他竟不担心自己伙伴的安危?他已经没有后援了,无常完全肯定。这场精心布下的阴谋,早就剔除了纪虹所有可能的援助。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纪虹的本事超过他们设想太多。但是,他毕竟是人而非神。即使他确实天下无敌又如何?他仍然抵抗不住人海战术,更何况他现在还有两个负累。
人群躁动,轻微而有序地行动起来。一阵、两阵……各种阵法逐渐成型。无常手下的魔兵也排布成杀阵,只待无常一声令下。
这时,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峰顶狂风呼啸中响起一阵铁锁被挣开、散落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原本被制住穴道、卸下关节、下了迷药、折磨数天、深困囚台的陆迢和窦之雨,突然脱出锁链。两人相扶着跳下吊着他们的石柱,飘然落在纪虹身后,和纪虹形成背靠背、互为犄角的姿势。
落地后,明显陆迢的状态更好些。他扶着窦之雨,脸上带伤、神色苍白,但眼神却桀骜不驯、杀气四溢:“抱歉,现在才脱困,累你一人冲上来救我们,辛苦!”
“分所应当,无需抱歉,不算辛苦。身体怎么样?”纪虹不回头地询问,眼睛仍看着面前的敌人——有一部分人暂停了动作,惊讶到张开嘴巴、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声音中满含关切之意。
“中的药已经解了,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痛,待会一一讨回来就是,其他的没什么大碍。就是小神医最先遭了暗算,中毒太深,他身上又被搜刮一空,所以解毒复功才费了这么久的功夫。”
提起窦之雨遭到暗算时,陆迢又扫视了一圈面前之人,被他眼光扫过的人,都齐齐生出自己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的荒谬感、一片寂静。
神医窦之雨脸上、身上也带着明显的伤,面色灰白,比之陆迢更显委顿。他落地后被陆迢扶着,不多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喷溅在地上,小神医站直了身体,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拭去残余的血痕,同时也恶狠狠地瞪向围着他们的人。
“我中毒比较深,虽然靠着身体的药抗性慢慢缓了过来,但身上的药材几乎全被搜刮去了。靠暗藏的那一点点剩余,只能先给陆迢解毒,再慢慢消解掉自己身上的毒。”窦之雨一边说,一边不停擦拭嘴角慢慢溢出的黑血,少年怒气张扬,杀意明亮。
“后面要解开迷药、恢复关节,还不能被他们发现,所以费的时间多了些——不过没关系,吃一堑长一智,遭这次罪、窦之雨受教了!而这些混账臭蛋给的羞辱折磨、有一个算一个,本神医要亲自把场子找回来!”
风起、剑张。三人敌对百人千剑,一人已经疲惫乏力,两人刚刚脱困、身累神消,甚至没有武器。
但结果呢?
高台之上的厮杀虽然没有那么从容,三位剑客身上频频挂伤。可他们竟在围攻的阵势中渐渐找回节奏。等陆迢和窦之雨分别夺得一把剑之后,无常心中已生绝望之感,三剑合璧!
一个纪虹已经绝难对付,一身剑意让众人纷纷折服、在心中承认他“天下第一人”的地位。但是,不管是首当其冲、感受最深的魔教,还是听过七剑诛魔故事过程的其他江湖人士,都知道七剑最可怕的不是纪虹,而是七剑这一个整体。
一个“当世第一人”的纪虹、有这位当世第一人参与的七剑合璧,才是最为江湖人忌惮的存在。如今虽然七剑未齐,但是有纪虹在;虽然三人状态极差,然他们终究还能挥得动剑、还能借剑合璧。
群势泱泱、众攻滔滔。无常混在攻击人群中,看见原本几乎被淹没的三人在手上都握住剑之后,默契地一起甩开身周围攻之人,向石柱方向汇集。哪怕己方仍然人多势众,对方明显状态消乏,他也已经确认了这次行动的败局。
后来的情况,经常在无常的噩梦中出现,让他每每想起七剑的时候都下意识地背后发凉、甚至坐立不安。
失败的过程也是漫长的。三剑合璧虽势不可挡,让纪虹三人争得一丝喘息之机,但只是一时杀退了围攻的势头,并没有带他们脱出困局。
而山下,被纪虹打散的百派联盟,重拾剩兵,再度重重围住山道。因为高台上空间有限,他们无法一拥而上,但却能将这座山又围成一座铁桶。就算纪虹三人突破山顶的围困,也要面对山下的重重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