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这般说,墨澜越感戒备。因为这个人虽然没有完全说中全部,但是也算对他的现在的状况非常了解.一个突然出现、敌友不辨的陌生人对他如此了解,让墨澜感觉到莫大的威胁。
他是七剑七人手把手教出来的第一传人。虽然年方十五,但实力委实已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单就潜能来说,甚至能夸一声深不可测。放眼天下,莫说平辈之中,便是更长一辈的成名日久的江湖魁首,他也有信心敢向之挑战。
然而,墨澜性格一向温文稳重,他也知道自己虽然理论上功夫厉害,江湖经验确实非常不足。在这个复杂莫测的江湖中闯荡,除了功夫了得之外,经验和阅历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他初出江湖,家中长辈才那么担忧而小心翼翼。
小师父特意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给他制了十来种救命的奇药。
陌莎师父寻来百炼精钢给他打造了一柄可藏在袖中、可运使左手剑法的特殊长匕首。
大师父给他做了一枚精巧玲珑的暗器。
二师父对他耳提面命了半个月,把自己行走江湖趟过的陷阱泥潭讲了个透彻。
三师父告诉他江湖中宵小邪派惯常用的手段。
蔚蓝阿娘将唯一一面冰魄江湖令交给他,此令一出,如玉蟾宫宫主亲临。哪怕不在南武林的地界,放眼江湖,只要是承认玉蟾宫地位的江湖人士,都必须给几分面子。
轮到他的父亲纪虹,已经教无可教、授无可授,于是教给他一句真言:“行走江湖,仁义为上,小心为中,机智不忘,交友以诚。”
说完,纪虹就感慨起他的伙伴们已经做得太尽善尽美,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反而无事能做。
当时大家听了哈哈大笑了一阵,其中就数贺明欢笑得最别有意味。欢欢虽然只比他大一岁,但已经算是个老江湖了。而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着陆迢在江湖中走跳的他,对墨澜来说绝对能算是个“江湖前辈”。
在墨澜这一代七剑传人中,就连年纪最小的窦清远,江湖经验都比墨澜足。雷修影、陌言桑这对兄妹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金鞭溪客栈,但其他的时间要么在玉蟾宫,要么去其他七剑的住处做客,要么跟着义父母一起行走江湖。
他俩的江湖经验在七剑小辈们中算倒数第二的,但是也比墨澜强得多。
那时,在长辈们的大笑声中,墨澜对上贺明欢带着调笑意味的眼神,还非常不服气地回瞪回去。
墨澜觉得,如果他走出江湖,一定会加倍地小心再小心,谨慎又谨慎,以他被所有长辈一致评价为“稳重”的性格,肯定比胆大跳脱时常冒险的欢欢更能适应江湖生活。
可是,初入江湖,尚未熟手,眼前遇到的这个陌生人就打击了他的自信。墨澜以前很少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功夫,而以前定义的“外人”,实际上也是一些隔着几层关系的亲友,从他出生到十五岁生辰前,绝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外人能够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叫无常的陌生人竟然能知道他的运功习惯,又为什么、他竟然对自己身上携带的长辈们的馈赠了解若深。
这是个劲敌,墨澜一手握着长虹剑和包裹,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他的手心在冒汗,面对毫无预料也毫无准备的突发情况,墨澜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点害怕的情绪。
但更多的是焦虑和急躁,这种自己完全被对方看穿、但对方对自己来说还是个谜团的情况让墨澜满心不甘和恼怒,对自己的恼怒。
“你……你到底是谁?”
“回小主人的话,属下名叫无常,是圣教现任护法。”自称无常的人再度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和身份,面对墨澜的诘问没有表现任何不满。他依然表现得谦卑又恭谨,像是真心诚意奉墨澜为主、将他的话当成最重要的谕令一般。
“你说你是魔教护法,可魔教早就覆灭了。”
“当然,这是江湖之中所有人的共识。十五年前,七剑合璧、共诛邪魔。魔教教主于此役中身死,群龙无首的魔教就此烟消云散。”无常温和地说道,在提起七剑合璧杀死魔教教主的事情时他的语气也没有半点变化,“这是武林中尽人皆知的事情。”
“所以呢?你是想说你并不是当年那个魔教的护法?”
“不,属下正是当年曾与七剑为敌的圣教——当然,其他人应该都是称我们为魔教——的护法使者。说起来,属下现在的身份还与小主人的师父、青光剑主陆迢曾在圣教担任的职位一样呢。”
“你撒谎!”
“哦?”
墨澜冷冷一笑:“若是魔教并未完全覆灭,为何这么多年一直销声匿迹?为何他们没有出来替他们的教主报仇?反而今天突然冒出来一个自称是魔教的护法使者,却对着我这个仇敌之子喊小主人?”
无常听了,苦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他那始终平静的眼神终于变了,显出很深的无奈和复杂。不过这点变化很快就消失了,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小主人有此疑惑很正常,但是这些疑问的答案牵涉到圣教内部的教务问题,无常尚没有这个资格对此议论。”
“至于小主人所说的仇敌之子……属下斗胆揣测,以小主人之聪慧,其实您一直对自己的身世有一定的猜测。知道的人皆知,您是七剑之首纪虹大侠的孩子。但少有知情者知道的是,纪虹大侠其实是您的母亲。”
“至于您的父亲——恕属下冒犯——您从小到大,怕是从未有任何长辈向您提及您父亲的信息。您父亲的身份,在您七剑的长辈那里,完全是个禁忌,是他们恨不能抹消得一干二净的禁忌。”
墨澜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他虽然仍然戒备着这个人,但是心里却隐秘地生出一点期待。也许对方说的所有话,其实都是阴谋陷阱、是针对他设下的谎言毒计。
但、也许……也许对方真的知道那段被他的长辈们联手遮掩的过去,知道他渴望知晓却根本不敢提出来的过去。
“这是自然的,因为您的父亲的身份过于可怕。至少对七剑来说,这个秘密最好永远沉埋下去,永远不要被人提起。可是我们不同,小主人,您父亲的身份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因为,您的父亲正是当年死于追杀七剑途中的圣教少主!”
这番话直如晴天霹雳,惊骇得让墨澜瞪大了眼睛,半晌无声。几乎是立刻的,他在心里否认了这句话,但与此同时心中却蓦地冲撞起一股尖锐的怒气,恚怒让他霎时失去了控制自己理智的能力。
他甚至想都没想、直接提出长虹剑,身法快如闪电般逼近无常,将剑锋横在他的咽喉处。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无常根本无能反应,就已经被剑压住命门。
无常没有动,事实上他一动都不敢动。压得极近的少年阴沉着脸,明明身量比之无常还有不小的差距,但仍带稚气的俊美面孔背着光、却生生凝结出刀锋一样凌厉的危险感觉,平时永恒的暖阳一样的眼眸此刻都沉风晦雨、开始酝酿不可预测的风暴。
他看着无常,虽是仰视的视角、却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压制:“你、再、说、一、遍!我的父亲是谁?!”
墨澜逼近的动作完全超乎无常的意料,在剑锋压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虽然看穿了对方的动作,但是身体却无法及时做出相应的对策,因此瞬间就被压制住了。
无常的心里也十分惊讶,他自然知道墨澜天赋极高,而且有那么多堪称当世传奇的师父从小到大、手把手地言传身教,所以他虽然才十五岁,却已经足可匹敌当世扬名的一流高手。
但是墨澜吃亏也吃亏在年纪太小,而且从未离开过玉蟾宫,所以江湖经验极度不足。
剑法不足可以靠天赋、靠勤练,内力不足可以靠技巧来补足。但是对上无常这样本领高强又经验老到的江湖老手,年龄和阅历的差距足可以成为致命的缺陷。
正因为墨澜的长辈们都很明白这样的不足,也知道这种不足只能靠经历和时间来补充。所以,墨澜的第一次江湖行,他们才会费尽心思、力所能及地想各种办法来帮他暂时弥合阅历上的差距。
无常跟着墨澜将近一个月,他是个谨慎且眼光精准的人,而且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来观察分析一个人,更是在原本的阅历差距上再加情报不对等的深壑。
他原本以为,在他的精心且周全的准备下,墨澜绝无可能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但现在,墨澜却直接用行动告诉他,实战中,任何出人意料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长虹剑冰冷刺骨的锋薄剑刃压进颈间的皮肉里,只要轻轻一划、世上就再无无常这个人。对面的少年难得的失控暴怒,眼中的黑暗气息凝结成子夜的寒雾。
他仿佛暴君般漠视生命的冷酷面容和眼神、琥珀色的眼眸沉积了暗质的阴影,此刻的少年已经完全像是当年的魔教少主从幽冥重生。
连那股孤郁森冷、傲慢到砭肤生寒的杀气都是如出一辙。
此刻无常毫不怀疑,如果他接下来说的话再触到少年的逆鳞,那么他的命就将直接交代在这里。可奇怪的是,无常竟然一点也不怕,虽然他还有使命未完成。
“你说、我的父亲是谁?!”似乎对无常的沉默不满,横剑逼在他的咽喉命门处的少年又问了一遍。少年的声音压抑着,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变化,若不是对方身上快要凝结成实质的杀气,无常几乎以为他们正在平和地聊天。
“您的父亲,是圣教的老教主的唯一孩子、是圣教的少主,名讳为墨尘。”无常平缓地说道,完全无视了少年身上沉郁到可怕的气息。在看着少年尚且有些稚嫩的面容时,他竟然还生出了怀念的感觉。
小主人、长得多么像少主。不是闭关十年后的那个少主,而是更多年前、曾经救他一命的少主。那时也是这样,少主高高在上,而他倒落在脏污的泥泞之中。明明是年龄相同的两个孩子,身份和处境却是云泥之别。
咽喉处的剑锋抖了抖,无常感觉到一线尖锐的疼痛渐渐扩散。似乎皮肉被误伤着割开、有血液慢慢滑下皮肤的感觉:“十六年前,少主出关后率领圣教大军阻拦七剑合璧。不知为何,与分化为坤泽的七剑之首纪虹结契标记,并且是稀世罕见的契型标记,必然同生共死。”
“但是,少主追杀七剑时丧命于地雷阵中,纪虹却留得一命,这其中、自然是因为小主人已经存在的缘故。”
剑锋若再深一分,无常就必要命丧黄泉、神仙难救。可他一点也不怕,仍然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神色恭敬,目光却如此怀念。
压进血肉里的剑突然松却了力量,陷进皮肉里的冰冷变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感。不、应该是持剑的少年突然失却了部分力量。如果无常想要活命,这是最好的反抗时机——少年看起来已经崩溃到不堪一击。但无常却一动不动,仍站在原地看着少年。
墨澜的眼睛里的风暴终于凝结成云,甚至化为了雨。他慢慢地低下头,手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无常无法确认错眼那刹那、看见一闪而过的水光是否是他的错觉,但他完全明白少年的心态。
多年来的渴望、小心翼翼的期盼、内心隐秘处从未间断的猜想与事实相悖的冲击,现实和不愿去想、不敢承认却早已隐有预料的不安猜测接轨的错乱,让墨澜无比难受。
他现在大脑一片混乱,认知和事实的悖逆、真实和思维的脱轨,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于十五岁的少年而言,是不啻于天崩地裂的灾难。因此,墨澜虚脱般握着长虹剑,似乎甚至承受不住剑的重量,五指痉挛地虚握着剑柄、却随时可能脱落,而他已经不敢再抬头。
无常无声地叹息,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回忆起过去。和少主初遇时,少主比眼前的少年还要年轻,只是一个孩子。可是那时那个孩子已经显得十分威严,眼神也渐渐变得和他的父亲一样。
少主明明传承了白梨夫人琉璃般清澈温柔的黑色眼睛,却用这双眼睛承载冷漠和疏离,他看什么都那么冷,好像天地间除了寥寥几个人外,其他人和事物都是无足轻重的石子。
但是,偶尔少主还是会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动动善心,就像少主像拯救小动物一样随手救了自己。他把自己从脏污的泥泞中拉起,在知道自己是个孤儿、无家可归之后,将自己带入圣教,让自己不至于饿死。
这份救命的恩情,无常一直铭记在心。也许这对当年的少主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早已遗忘的不堪一提的微尘而已。但是对无常而言,那是第二次生命的救赎。
所以,他从圣教的一个无名小卒,一步步慢慢往上爬,最后在圣教名义上覆亡时成为护法使者。然后理所当然地接下使命、来寻找少主唯一的血脉、圣教未来的主人。
他只想找到少主的血脉,想看看曾经救赎了他的人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当然,他也是肩负责任和使命而来。他的命是少主救的,他的生活是圣教给的,他必须回报这一切。
所以,哪怕事情的真相会毁掉小主人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让他从暖阳坠落到黑暗中,甚至心生怨恨,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像是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他亦渴望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