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少年游(七) 暗的目光
墨澜生辰过后几天,玉蟾宫封闭期结束,墨澜也正式开始他的江湖旅途。
因为纪虹哀悼期的原因,墨澜在过了十五岁生辰还留下侍亲膝下好几天、等纪虹的情况完全稳定下来,他才离开了玉蟾宫。
在这期间内,墨澜的大小师父、其他伙伴都陆陆续续告辞离去。这次连他的神医师父都走得很早,窦之雨一个月前在西南的某偏僻山区发现了一种未曾见过的奇特药草,生长性状特殊,已经试出来的药效亦很奇妙,非常值得好好研究。
只是因为纪虹的哀悼期和墨澜的生辰,窦之雨才放下那几丛新发现的药草赶来玉蟾宫,如今一切事了,自己的徒弟也刚好回来在身边。于是窦之雨在事情结束后,很快就拎着窦清远率先告辞。
原本陆迢要跟他一起去,可是半个月后就是陆汀风父亲的生辰。陆汀风算是陆迢和窦之雨共同的徒弟,他出生于兰阳陆氏。这个家族算是陆迢家族的一房远亲,虽然论起血缘联系已经稀薄到几近没有关联。
但陆汀风的父亲是陆迢和窦之雨的共同好友,如今窦之雨为了研究奇药不能提前到场恭贺好友的生辰,那陆迢可是绝不能缺席了。因此,窦之雨带着窦清远往西南去了,而陆迢和陆汀风则顺水路往江南前行。
陆迢这一路,本来应该是三人行,原定贺明欢和他们一起。但是欢欢少侠最近在江湖上浪得太过开怀,天南海北到处走、到处蹿,已经将近有大半年没有回家。
贺夫人这么久没见到儿子,心里也甚是牵挂想念。因此,等墨澜生辰过后,贺明欢就被他父母暂时拎回十里画廊享受天伦之乐。
雷奕和陌莎也有前定行程,等玉蟾宫事了也跟窦之雨一样续上前行。雷修影和陌言桑这对兄妹这次也要跟着义父母一起行动,陌言桑已经确定要继承紫云剑法,这时候正需要持续练习和及时指导。雷修影还在和奔雷剑培养感情,双方暂时也无法分开。
至于长虹剑,在墨澜生辰之前,纪虹已经将之托付给儿子。等墨澜真正去江湖闯荡的时候,长虹剑将代替他的爹亲成为他江湖之旅的陪伴。
这是墨澜收到最好的一份礼物。
玉蟾宫闭宫期结束,江湖风浪不容喘息地立马涌到眼前。身为玉蟾宫宫主及南武林魁首的顾蔚蓝,又要继续投身到纷纷扰扰的江湖事物之中。墨澜离开在一个月夜,他送别了所有师父和伙伴之后,最后是他自己与爹亲还有蔚蓝阿娘的告别。
夜深月明,天霜气清,白日里喧嚣热闹的玉蟾宫终于暂时清净下来。只有魏紫姑姑提了一盏宫灯,跟着纪虹和顾蔚蓝一起送墨澜送到路口。
“小澜,下山后一切小心,谨记安全为上,切莫轻易与人起冲突。”
真正分别时,顾蔚蓝扶着纪虹,两人站在夜晚的花树下。所有的叮嘱和挂念,在更早的时候已经一遍又一遍叮咛到位。到现在,已经说无可说。
年轻的勇士即将启航,家中的父母即便有再多不舍和担忧,此刻也该笑着给予祝福和信任。
墨澜分别被三位长辈抱了一下,随即提着自己的包裹一步一步、再不回头地走下曲折蜿蜒的山前大道。
长虹剑悬在他的腰间,是他所有信心和力量的来源。广阔而深远的江湖即将在面前展开波澜壮阔的画卷,墨澜心中是不可抑制的兴奋和期待。眼前可见天高地阔、中有风景无限,但同时心里不免有着初离家门的孩子的忐忑不安。
因此,在走到天子山的山脚下,他还是停步回头,看向亲人远送的方向。
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是,墨澜却知道,爹亲和蔚蓝阿娘一定还站在那棵花树下,遥遥地目送他。哪怕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他们也一定还站在那里。
这时,他们已经化成家和归乡的符号,温馨平常,永恒存在。只要墨澜回头,就可以看见熟悉的、家的归途和灯火。
这抚慰了墨澜有些忐忑不安的心。墨澜驻足在原地,回头看了一会,随后转身。他紧紧握住长虹剑的剑鞘,像是握着爹亲的手、握住各位亲友的手,也是携住一个最忠诚、最可靠、最熟识的老友的手。
少年在暗夜里弯出一个沉静的微笑,因为面容过份的俊美和朝气,却像是霜色清凉的夜空里突然升起一轮灿烂的小太阳,辉华灼目的光源闪耀着年轻熠亮的自信韶秀风华:“我们出发吧、长虹!”
墨澜在玉蟾宫的十五年生活里,虽然从未步出宫门。他生活局限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但是思维和见识却从未被局限,他可是从小就听着长辈们说遍天下新鲜事而长大的。
在那些难得的、大家齐聚一堂的时候,墨澜和他那群同样稚嫩年幼的小伙伴们,最爱做的事就是凑在陆迢、窦之雨身边,听他们说那些天南海北的武林轶事、怪谭奇说。有时候讲述者会是陌莎和雷奕,或者贺达云和竺青瑾,但是故事最多、讲得最动听的必然是陆迢。
陆迢是个很好、很靠谱的故事专家,他游历丰富、交友广泛、涉猎极多。他洞悉所有小辈们的心态,清楚他们的憧憬和渴望,明白他们最想听到的故事。因此他的故事永远那么动人、那么扣人心弦。当然,因为性格原因,这位大故事家经常喜欢戏弄别人。
任何故事只要是陆迢讲述的,都会十分精彩。而一些江湖阴暗面的诡异故事、阴森传说,他也不从吝于向小辈们讲述。不仅要说,还一定会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悬念迭起,让小辈们听得欲罢不能,既害怕又忍不住想听。
而且他总是很坏心眼,每每讲述那些可怕的故事都是在晚膳之后、入睡之前的时刻。等故事的阴郁疑云已经展开、恐怖幻境开始揭露神秘可怕的面纱、故事已经发展到最吓人的时候,往往就到了小辈们该上床睡觉的时间。
然后这个时候陆迢就会立马收声,带着恶劣的笑容催促小辈们赶紧回房休息,无论墨澜他们怎么央恳,他都绝不会再多讲半句。
陆迢把故事讲到一半留下的悬念和塑造得恰到好处的气氛,总会把几个小家伙吓得心惊胆战,甚至做梦都会受影响。但这些留一半的故事又像是鱼钩上的香饵一样,裹着暗质的钩一直挑逗着小家伙们的好奇和期待。
陆迢的坏心眼最多只会坚持一晚,一般第二天就会在小家伙们迫不及待的追问中揭开故事的真相,或者被窦之雨毫不客气地拆穿其中的故布疑阵和暗中玄机。
再长大一点,墨澜仍然一直生活在玉蟾宫中。他成了一个守候者,依然等着听那些江湖奇谭的传述。
但是故事的讲述者从他的师父们变成他的小伙伴,已经可以自由涉足江湖的伙伴们每次相聚都会给墨澜带来不同的故事。而且就像上一辈的复刻一样,贺明欢继承了他师父陆迢的“故事家”身份,成了那个总是把故事说到一半然后吊人胃口的坏心眼。
可是墨澜实在太熟悉他的这些自小一起成长的伙伴们,以至于贺明欢有时候故意吓人,明明客观上来看悬念设置得非常好,气氛也塑造得恰到好处,却完全吓不到墨澜。
因为墨澜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晚上会抱着期待和害怕的矛盾心情入睡,并等待第二天的故事的孩子。
更因为,他们这群伙伴,互相拆台揭底才是常态。有时候贺明欢就算想装神秘,都会被其他人给立马揭穿谜底。
墨澜一直很羡慕他的伙伴们,羡慕他们能够在江湖中自由来去,能拥有一个更广阔无限的天空。
但墨澜也一直是个乖巧且敏锐的孩子,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他必须被羁禁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但是他从未质疑。当不经意间注意到那些长辈们注目于他的脸、眼中往往流露出不易被发现的复杂叹息的情绪时,墨澜就隐约猜到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艰涩缘由。
很多次送别伙伴们离开、继续他们的旅程时,墨澜落寞远送,一回头、就看见爹亲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传承给他的、和他十分相似的、但浸润了时间光辉和光阴刻痕的琥珀色眼眸里满溢着温柔的歉意。
为什么要有歉意呢?
墨澜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正不正确,但是却能理解爹亲的决定。所以他并不希望看到爹亲对他抱持着歉意。
有那样一个送别的时刻,那时正巧夕阳西下。爹亲一身白衣,松松地束着头发,清瘦的身形在晚风中愈发显得单薄。艳烈如焚的夕阳燃烧在遥远的远空之中,霞光如火笼罩着整个天地。而天地之间,爹亲病弱的身体好像要化成乘风而飞的惊鸿轻羽、眨眼间就随风离去。
斯时斯景,墨澜突然萌生了刻骨的恐惧。他飞快地跑过去,扑入爹亲的怀中,死死地抱住爹亲。他抱得那么紧,生怕爹亲真的变成一片他掌握不住的飞羽,就这样从他眼前消失。
“小澜,怎么了?”那时,爹亲轻声问他怎么了,双臂也温柔地回抱着他。这份踏实的触感,终于让墨澜不安的心脏稍稍恢复平静。
父子相拥了片刻,他的爹亲轻笑起来:“是不舍得欢欢他们吗?”
“不是!”墨澜急促地否认了,稍过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不全是,爹爹。”
“嗯?”
“我喜欢待在爹爹身边,等欢欢他们回来。那些经历、那些故事,我听欢欢他们和师父们讲就好。”
所以、爹爹,不要再露出那种亏欠的表情。比起山下那看似精彩的世界,您才是我更依赖、更想守护的一切。
抬起落到他头上温柔轻抚的手变得迟疑,最后,纪虹只是轻轻一叹,之后又把他包进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这只是十五载生活里的一段剪影,一段普通而并不需要铭记的光阴留痕,它发生了,然后它过去了。
墨澜十五岁生辰的前一夜,爹亲和蔚蓝阿娘把他叫到正厅。那时他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所以只是很平常地换下练剑服,来到正厅之中。等他进入正厅,才发现不仅爹亲和蔚蓝阿娘在,他的所有师父和已经到达的伙伴们也都在。
纪虹郑重地将长虹剑交托给他,然后微笑着说:“小澜已经长大了,也应该出去闯一闯了。”
这真是极大的意外和惊喜,让墨澜一时之间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长虹剑是他从小到大的憧憬,也是他的江湖梦的起点和开关。他的爹亲说,等到他过了生日之后,长虹剑就正式属于他了。然而他站在那里、站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却完全不敢伸出手,去接那份沉重。
最后是贺明欢替他接过长虹剑,一向不正经的少年那时也满眼的开心和祝福,润泽着珍珠温润的珠光一样动人的真诚。贺明欢双手捧着长虹剑,递到墨澜面前,说:“竟然得到了长虹剑的传承,真是恭喜你了墨澜少侠!”
墨澜没有立马去接长虹剑,他看向他的爹亲和阿娘。然而他们都只对他笑着。
那些藏在心里的疑惑和猜测,墨澜完全问不出口。只在对上爹亲和蔚蓝阿娘的充满信任的眼睛时,少年静默地低下头,看向那把他渴望的传奇之器。他忐忑地接过长虹剑,沉重的剑安静地躺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他似乎承接下一个世界。
天地画卷已经在他眼前展开,触目所及、皆是繁花似锦、似锦繁华。
墨澜成了江湖中的一条无名的小鱼,新手上路、少侠初游,畅快地穿梭在以前只能在故事里展现的世界中。
他从南方出发,准备向北而行。一路和风洗星月、细雨润晨光,一路餐风饮露。他多半时间待在荒郊野岭,不仅没有高床软枕,甚至果腹的饮食都只是随手摘的野果、荷叶树枝上积存的露水。
山高水长、路遥崎岖,晨雾夕雨、风尘仆仆。外面的世界新奇而有趣,当然不全是温柔光明的展现,但墨澜适应良好。
在这个江湖中,他重历了很多以前只在故事里听说的事情,让他很开心的是,他亲耳听到的人人传颂的故事,很多都与他的父辈有关。
七剑诛魔已经变成一场波澜壮阔的史诗传奇,在诸多说书人间口口相传。故事里年轻鲜活的少年们仗剑天涯,为正义和平抛洒热血。
那些磨难的、痛苦的曾经,已经演变成传奇。墨澜听着、看着、体会着,他熟知的一切过去故事披上一层英雄的外衣,感动了无数的人。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而他总是与有荣焉。
开始的几天风平浪静,墨澜只当自己是一个平常、初入江湖的江湖客,一个孤独的旅者。但是,渐渐地围绕在身边的气息变得混沌而复杂,暗中似有似无的窥探目光让他心头生刺,十分不愉快的感觉。
墨澜不动声色、维持着既定的步伐继续走了一两天,就完全确认他被人给盯上了。跟踪他的人似乎没有隐蔽的意思,却也没有直接现身。他似乎只想让墨澜知道他的存在,至于目的,他并不希望现在就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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