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耳是一阵清越的鸟鸣,啾啾喳喳。一睁眼、雨后新出的春阳正透过窗棂洒进室内,空气中是被雨水清洗后的晴天的味道。
上空围成一圈的人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担忧和欣喜,那是他的伙伴们。
“你们……”纪虹想要出声,喉咙如塞了团棉花似的,只噎得他声气喑哑。有人将他扶起,又给他背后放了个靠枕,是顾蔚蓝。接着她端过一杯茶放在他的嘴边,纪虹低头喝了几口水,感觉咽喉轻松了些,便再次出声:“你们……”
“纪虹少侠,恭喜你毒瘾戒啦!”年纪小的窦之雨总是很容易满足,小少年活泼开朗声音也总是这么振奋人心。纪虹也微笑起来,看向顾蔚蓝:“蔚蓝、我赌对了。”
“嗯!”顾蔚蓝也在微笑,七侠所有人都脸带喜意。连角落里的贺达云,虽然面色有些沉郁、但也勉强挤出笑容来,众人心系纪虹,竟无一人发现。
“那么纪虹少侠、是否真的武力全失了?”沉默了片刻,贺达云出声问道。
窦之雨叹息回他:“用天雷戒毒,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失了一身功体也是莫可奈何。不过既然血瘾已解,我就可以着手帮纪虹解毒啦。”
“对。功体没了,再练就好。”纪虹也温声应和。
“是、是啊,功体没了,再练就好。”贺达云似失了部分魂魄般轻声喃喃道,又听窦之雨快乐道:“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我来着手解这血魔疯癫丸的余毒。”
贺达云应了一声,随雷奕、马三娘之后走出。陆迢在贺达云身后,已经察觉到他的异状,皱起眉头。见贺达云孤身一人朝百草谷主居走去,略一思索,还是脱了大队跟上贺达云。
窦之雨落在最后,收拾好东西准备要走,却被纪虹叫住了。仿佛存在一点不可期的期许,纪虹看向窦之雨,眼中满是欲言又止的挣扎。窦之雨一愣,随即体会了他的心思。小神医状似不经意般道:“这孩子竟也好好的,一看就是我们七侠传人,顽强韧命得很。”
纪虹听见这话,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你我的亲缘,真是上天注定了。既然割舍不开,那、以后就陪着我走下去吧。”他喃喃道,既不看窦之雨,也不看自己,只是把目光投向虚空中的一点,似看前尘,也看往后。
也许还有一句迟来的,也许我根本不配说出口的话。
欢迎你来,孩子。
见纪虹怔怔出神,顾蔚蓝向窦之雨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一并悄悄地走出去,离开间后轻轻地关上门。
陆迢落后贺达云三五步,又体贴地留出一点时间让贺达云收拾心情,方才扣门。得贺达云应允后推门而入,贺达云正坐在棋盘边,虚座以待。
陆迢在棋座另一边入座,见棋盘上摆着一副残局,黑白子厮杀纠缠、已至尾声,于是笑道:“居士好雅兴。”
“这是前些时日我和夫人手谈时留下的残局。连日来事多纷扰无暇,今日得以一缓,突见此局,一时起了续局的心情。”
“我正想问问,这几日因何不见贺夫人?”
“这里太过危险,我让我夫人先回娘家避避,也少些后顾之忧。”
“既然如此,居士正有雅兴,便由陆迢充作对手吧。唔,这是子母残局?大龙受困,首尾不能相顾,白子凶险哪。”
“哦?陆少侠也会下棋?”
“见笑了。少时在家父身边,常看他老人家与别人对弈。如今颠簸十载,血海沉浮,早是忘却这风雅清谈的心情。承蒙不弃,我也逞能一回。”
“无需如此自谦。棋境本心境,心稳、棋自带三分沉稳。”
“那居士此刻心稳吗?”
“…”
“说来惭愧,这棋奕之观,还是幼时被家父压着学的,现在学的那点棋谱也已忘的差不多了。”陆迢见贺达云似有梗塞在心,便转了话题:“不过我看居士也不是要解这眼下迷局,而是要解心局。所以,陆某这一手疏浅棋艺,也可充得博君一思。”
“过谦了。请!”
“此局甚是险峻,贺夫人好棋艺!”陆迢凝视棋盘深思片刻,赞叹道:“照我看,现在要脱出困境,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搏!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陆迢落下一子,正切在白子沉首之处。棋局顿时一变,局面更加险恶,但总算破了胶着沉沦之势。
“哈哈哈、破釜沉舟、破釜沉舟!”贺达云看着棋局风云变幻,大笑后身姿颓然,手中黑子也洒落桌上,“好个破釜沉舟!好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子非鱼,安之鱼之苦?破釜沉舟,谈何容易?”
“确实。人世不似棋局,以命赌置之死地而后生,谈何容易?”陆迢执棋以待,“居士好像有什么心事?”
“下棋就是下棋,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见这局面,思及自身偶有所感罢了。”贺达云以话掩过,将重点导回棋局之上,“来,我们只说下棋!你说搏,又是怎么搏?”
“我们可以试试从这里开始。”既然贺达云不愿直叙心事,陆迢也不好多问,只能将心思着眼当下棋局。
一子一落,互相搏杀,凝神而思,偷得这浮生半日,不见时光易过。直到天色已黑沉不明,以两人的目力也几乎看不清棋面,陆迢才起身去掌了一盏灯。回来时,贺达云怔怔看着棋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而桌面棋盘之上,经这一下午布局谋划,白子终是被陆迢博得脱困之机。
陆迢将灯放在桌上,笑道:“居士你看,搏才有机会。我看时候不早,陆迢就不打扰了,居士早些休息吧。”
贺达云起身道谢,将陆迢送至门口。目送那洒脱青年离去后,他闭门再度回到棋桌边上,怔然凝视棋局,半晌,一声悲笑伴随着伏在桌面上的灯影,在空寂的屋内寥落响起。
清晨时分,又是一个十里画廊近日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纪虹早早起来,正和顾蔚蓝练剑。练至途中,却见贺达云一人孤单行来,表情落落,不甚开心。
两人对视一眼,收剑迎上前去。顾蔚蓝关切问道:“达居士,你怎么了?怎么不见夫人?”“啊,我没事。”贺达云收起面上思虑,答道:“这里太过危险,我夫人她回娘家了。我只是想到,现在七剑已经汇合,但是纪虹少侠却失去内力,前番还有魔教之人来攻击,差点把山洞炸塌,他呆在这太过危险,我想让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大家。”纪虹很是歉意。“现在也别说这些了。蔚蓝宫主,劳你先去跟大家说一声,我先带纪虹过去。”“嗯,有劳居士!”顾蔚蓝虽然还有点疑惑,但是贺达云办事向来靠谱,她就不再多问,留在原地目送纪虹随贺达云离开。
贺达云带着纪虹选了一条极隐蔽的小路,向云秀山顶的青云峰走去。行至半途,竟见陌莎在路边等候。互相打了招呼,陌莎过来走到纪虹身边,三人齐肩向前方走去:“纪虹少侠,你毒瘾解了?”
“嗯。血魔疯癫丸之毒逗逗也在找解法,相信很快会有结果出来。”“哦,那就好。”寒暄完,陌莎看向纪虹腹部,犹豫着不敢说话,却是纪虹主动对她一笑,道:“这孩子好的很,神医说祂很顽强。”
“好,很好。”陌莎见纪虹对这孩子全无芥蒂,心中一舒,笑道:“好孩子,才多大就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大事,以后一定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早早成长为合格的七剑传人。”纪虹感激一笑,略过此事,问道:“小莎你怎会在这?”
“是达居士让我过来的。”“达居士?”两人一起看向贺达云,却见那白衣秀士又是一脸沉然凝重,只是一径向前走,双眼紧盯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居士!居士!”陌莎连叫了三四遍,才把贺达云的神叫回来,见他还满眼疑问地看向自己,陌莎无奈道:“居士,您这么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陌莎,劳烦你到青云峰下设下树藤网、要软要厚。”“啊?”骤听他这么一说,陌莎脚步不停,却是百般疑惑:“这突然的又是怎么了?”
“时间紧急,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解释。你挂好网,在崖下等着,接下从山顶跳下的纪虹。然后你带着纪虹少侠一直往前走,沿路记得消去踪迹。终点是个山崖包围的山谷,可以看到一个瀑布,瀑布后面有个山洞,那里很安全。”“啊!”陌莎愣在当场。
贺达云也停在脚步,他从袖中拿出一卷绢带,交到陌莎手中,而后看着纪虹道:“这是我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天蚕丝织就的绢带,名一发千钧,坚韧异常,一丝可承千钧之力。而且质地软厚,能绵密包裹人身不受外力所伤。”
“居士,到底是怎么了?”陌莎见他说的没头没尾,但又异常严重,心中甚是不安。“没时间解释,小莎你仔细听我说。纪虹少侠现在没了功体,身体情况又是特殊,万万要小心谨慎。这绢丝很是神奇,灌注一点内力就可绷得极直,陌莎你用左手也可使得轻易,请你到时一定接好纪虹。”
见陌莎仍在踟蹰,贺达云郑重道:“信我!我就算死也会保全纪虹少侠的安全。”“小莎,先听达居士的安排吧。”一直没出声的纪虹突然说道,陌莎看看贺达云又看看纪虹,伸手接过绢带,走之前仍是细细叮嘱道:“不管有什么事,请你们一定小心。”
“我们走吧。”目送陌莎离去,两人再度往峰顶上走。失却灵泉宝玉,十里画廊天候异常。早上还阳光明媚,不过几时,天际就阴沉沉的。云层后面电光频闪、闷雷阵阵,大雨前空气再度湿润起来。沉默走了一段距离,贺达云终于忍不住问纪虹:“纪虹少侠,你…有什么要问的么?”
“居士不想说,我便不问。”
“你相信我?”
“居士是七剑之一、是我的伙伴吗?”
“当然!”
“那我信你。”
山路盘旋而上,眼看峰顶就在眼前。贺达云突然顿住了。他回身,朝纪虹弯下腰去,一鞠到底。纪虹一惊,连忙避开:“居士你不必如此!”
“这是我应该的谢意!”贺达云直起身来,盯着纪虹双眼郑重道:“纪虹少侠!多谢你此刻的信任!也…对不起!”
天顶雷鸣煊赫,不安分地在头顶滚动。眼看着青云峰顶那一大块平展地面渐渐显出全貌,并肩而行的两人,再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