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山洞时,正值纪虹血毒发作,甚至差点掐死马三娘。窦之雨及时用金针制住纪虹行动,等纪虹意识回转,更是难过。
窦之雨暗地里招顾蔚蓝到一边,向她说起夺回宝玉是假,顾蔚蓝可见地显出一丝疲惫。却只是劝慰众人先去休息,她自去向纪虹说明。
进入山洞,纪虹坐在石床之上。前几次血瘾发作时,他便要求顾蔚蓝将他锁起来。清瘦的少年被手臂粗的铁链重重锁住,即使铁扣内部垫了软垫,又仔细磨平了铁刺,他的手腕也依旧被磨得鲜血淋漓,足可见血毒之瘾发作越发剧烈。
然而少年清醒的时刻,却更加沉静。所有人都当是顾蔚蓝的劝慰有了效果,然而,只有顾蔚蓝自己知道实情。
那天、纪虹知道真相的那天,其他人都离开房间,她留下来跟纪虹说明一切。
再次清醒的纪虹很快地接受了事实,只呢喃了几声“为什么”后便一言不发,只是闭着眼睛默默地流着眼泪。倒是后来,顾蔚蓝自己快要崩溃了,她抱着纪虹,泪如雨下:“纪虹!你不该恨自己,你该怨恨的,是导致这一切的祸首,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蔚蓝,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无论如何,我们都在、我在。”哭至声音嘶哑的女子只能不断重复这一句话,两个人就静静地一起扛过一整个下午的时光。
直到最后,纪虹看似接受了一切。所有伙伴也觉得纪虹走出来了,因为纪虹一向都是这么坚强。
所有人都以为是顾蔚蓝劝动了纪虹,然而,除了顾蔚蓝,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其中的刻骨怨恨,非死亡不能消解。一切看似释然、看似满不在乎、看似雨过天青,不过是因为终点未到。如果真到终点,谁知会不会同赴归途。
纪虹,纪虹。所有人觉得这个少年温润宽容,坚韧异常。可谁知,他是冰下之火啊,表面也许沉静温柔,但骨子里,依然是激烈的执拗,宁毁不屈的倔强。
此刻到来的生命,不是拯救纪虹的筹码,反而可能是将他拖入深渊的最后一道锁链。
后来,窦之雨出发去魔教前,跟她说起那个方法。其实,纪虹早就知道。那时,带纪虹回到山洞里,她让马三娘先回去。外头雷声大作,刚刚扛过一次血毒发作,虚软得面色苍白的少年,看着外头的雷电,眼睛却奇异地亮了起来。“蔚蓝。雷电……我可以用雷电戒除毒瘾!”
顾蔚蓝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拒绝了。那一刻,她的心被生生撕成两半,只有一半在自己这里。
窦之雨的考量她知道,纪虹的坚持她也明白。在这一切阴差阳错之间,实际没有任何事情是她能够左右的。
就像那时,她拒绝纪虹用雷电来戒除毒瘾。她没有说任何理由,纪虹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疲惫得靠在山壁上。理由,说出千百条来,核心就是那个不被纪虹接受的孩子。这个耻辱的证明,却成了纪虹的保命符的孩子。他们枉顾纪虹自己的意愿,一心想要留下的孩子。
谁也没有再说半句话,他们就这么沉默地等着下次血毒发作的时候。
外头惊雷一声一声,最后终于下起雨来,好像天在为谁哭一般。在雨声的喧嚣之中,惊雷一阵阵咆哮,她听见纪虹模糊的一声叹息:“我真的、不明白……”
“……”顾蔚蓝如他所愿,只当做没听见。她守在洞口看着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幕,听着纪虹的呼吸再一次渐渐沉重,随后是痛苦的嘶喊挣扎。铁链在她身后铮铮作响,一声声、似毒蛇的尖牙狠狠地啮咬在她的心头。
纪虹血毒发作时,坚决要求她们不能靠近,于是顾蔚蓝只能坐在洞口,看着天地雨幕。也没有任何人看见,独自看着雨幕的少女,冷风凄雨打了一身,她的脸上不知是雨还是眼泪,也随着簌簌而落。
那时,从少年的惨痛挣扎声中,她给自己苦苦找来一个借口:等灵泉宝玉的消息回来。那时,无论你再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我!也要看看这天意。
然而,天意、似乎真不愿怜悯。
当向纪虹说出,她愿意支持他用雷电来戒毒时,少年如释重负地微微笑了起来。但只笑了一瞬,当他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腹部时,那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肚腹,像是在想什么费解的、此刻才想起来的东西。顾蔚蓝不敢看他,只说去请神医来,赶紧离开山洞。
在找神医的路上,顾蔚蓝看看天边的阴云,心中默念:纪虹,你在想什么呢?为什么我现在竟无法知道你的想法?不、我真的不知道吗?实际上,离开那座小岛之后,甚至在得知契型标记之后,你就已经决定了后面的事。这个孩子,只是增加天意的筹码,如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你的决定对吗?除了天意、除了天意!
神医被他带来,还满脸困惑,他欲言又止,但看纪虹和顾蔚蓝之间的沉默无言,终究还是没说话,只是说他先去准备东西。
等神医走后,顾蔚蓝去解开镶入石壁的铁链,她看着神思飘忽的少年,低声道:“你和他的一切,都是错误。我仍要请求你别用这错误来伤害自己!因为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纪虹抬头看向她,淡淡一笑:“蓝儿,让我赌一把好吗?赌这一次,上天是否会站在我这边。”
赌。这个孩子。哪怕你是因错误而来,但你是否,真的与我无缘。
这从未有过的身为母性的本能怜惜,从不被他正视、从不被他接受的血亲关爱,终究还是在他心中占了分量。
雷电戒毒,毕竟仅有书籍记载,纪虹现在情况特殊的很,所以小神医一直都在纠结。
血魔疯癫丸、雷电戒毒,这一次接一次的伤害,大人可以勉强抗住。但是腹中那个尚未成型的幼小生命,因为灵泉宝玉逃过一劫,这次是否还能侥幸呢?这是神医自己也无法判断的事情。
戒毒在即。当坐在空地上的纪虹,听着窦之雨不放弃地劝他的这些话时,也只是淡然一笑,就问起其他事情。他知道窦之雨的顾虑,如果这个孩子不在,意味他要和那位魔教少主同生共死。战场无眼,谁也不能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而且这样就颇多制掣,因为七侠任何人都不可能枉顾纪虹的性命。
然而纪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断窦之雨剩下任何的话,只一意去想后面七剑合璧的事情。
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关联。但是,那又如何?不过生死,不过始终。
于是现在所有人都明白,纪虹在自毁,然而再没人敢劝些什么。
只敢眼睁睁地看着,纪虹自己决定一切。
连顾蔚蓝,也默默地帮着纪虹准备一切。这次,也没人能猜出她的半点心思。
已是暮春,十里画廊没有灵泉宝玉,四季紊乱。雨一场一场的下,雷电也是频频发作。身处雷场,又有铁链引雷,很快一道电光顺着风筝铁索,一路劈啪作响,击中其下的少年。
雷击之痛何其痛苦,少年却咬紧牙关,硬忍住不发一声,只是运起真气勉力抵抗。他唇角渐渐溢出鲜血,很快淋漓成线,疼痛的嘶鸣终是一点点漏了出来。天并不给他喘息时机,电光频闪、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闪烁电花的雷线如嘶嘶吐信的恶蛇,一层层缠绕胶咬着纪虹。他虽然不曾大声呼喊,但身上一身白衣上浮出一层焦黑,也可让旁人窥见他的痛楚。顾蔚蓝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纪虹便要冲上前,被窦之雨和马三娘两个堪堪拉住。
马三娘心性之坚硬冷酷,如冰如岩,只要看准目标就百折不挠。但见纪虹这情状,这女子心中也不由又惊又佩,暗暗道纪虹虽然年纪尚轻、却真不愧是个人物。七剑合璧后,首先还是要除掉他!
惊雨引急雷,却是一阵一阵的、密集爆发后便是长久的空白。经过几次雷电过身,寻常人不死也要疯狂。纪虹意识已然昏沉,但在雷击的间隙时,他竟又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只是这短暂的清醒,却不知到底是上天的怜悯还是逆德的惩罚。
急雨浇在他身上,他浑浑噩噩,思维若醒若沉,全无着落。在那一线的清醒中,他只模糊地想着天在下雨吗?还是有谁在哭?又为谁而哭?
为他?为这颠倒的命运?还是为那个可怜的、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沉沉浮浮、无端苦厄难脱难离,却是惊雷再来。雷亟的感觉真的好痛苦,仿若骨肉都被融化一样,一点点、从手指灰化至全身。疼,却疼到已经没有别的感觉了,疼到最后已是完全的一片虚无,这空虚的感觉竟比疼痛还让人难受,仿佛他身、他魂、他之一切都不复存在。
纪虹意识混沌,终于哑然惨叫出声。在这无可忍耐的痛苦中,昏昏昧昧地、他竟然开始担心腹中那个未成形的生命。
这在清醒时不被他承认的担心,于这失神的时刻,竟从心底燃烧起来,如生在炼狱的火种,于雷电惩殛时刻漫漫燃烧起来,灼问烤打他的灵魂。
是、是你选择放弃祂的。在得知祂的到来,你第一想法就是抛弃啊。
那你现在、又……又来担心什么?不觉可笑吗?
然而。在这骨血寸融的剧痛中,神智意识早已模糊不堪,但是心中的那丝缕的担心,却越发明显起来。
他甚至下意识地弯下腰,想去护住腹部。
也许我从未期待你来,也许我并不愿见你来。你的到来证明我经受的耻辱,这耻辱、非血、非死亡不可洗清。
但是…但…
你若能坚持下来。那。我也想、能够亲手……抱抱你。
打击无处不在,痛苦无处可逃。
在这场雷击的终末,饱尝无边苦痛也不落半滴眼泪的纪虹,终于掉下泪来。
不知、你还能不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