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言这些日子来的话在苏若景的耳畔不断回响。
他强迫自己扭头去看環娘,然后就看到環娘的头发又朝着水面上飞去。
那又是谁!
符咒的金光在闪烁中炸裂,那长发犹如百头蛇直冲水面。
“不可以!”
有失有得,方得始终。
有失。
有得!
娘亲,请您饶恕孩儿的不孝,如果舍了您可以救得无辜苍生,孩儿不得不如此行!
苏若景闭眼,脑海中的那些母子嬉戏过往如云烟。
美好的環娘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白骨骷髅和众多活着的生灵笑颜。
平静下来的人突然想起,那被環娘刚刚吃下心脏的孩童已然和他年岁差不多大了。
前些日子,他还看到对方做了生意意气风发给他在玲珑坊包下了三年雅间。
所以,那孩童没死,刚刚那一切都是幻象。
脑海中不断涌现的是开光后的入定——摒除心魔,凝神断念。
或许,经此一遭,苏若景才明白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从发间拔出金簪朝着掌心刺下。
在血珠涌出扩散的瞬间,苏若景画下了一道封印符咒。
他自知自己修为尚浅,封印不了環娘,而他能做的便是封印心中执念。
“孩儿自知无能无用,修为尚浅无法渡您归返,只能断我执念。孩儿大成后,定会多做善事,成为和娘亲一样温婉善良的人。孩儿叩拜娘亲!”
血符朝着環娘打出去后,金光四现,灰暗的洛河水突然清澈映人。
苏若景跪下对着環娘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他所处的河底也震颤几分。
诸多早已被水草掩盖的白骨残骸全部应声而起。
“娘的阿景!”
環娘被金光刺穿,身体又从血肉饱满转变成白骨,在白骨变成黑烟的瞬间,她嘶哑却悠远的声音响彻河底。
残骸白骨也在環娘魂飞魄散的瞬间变成了黑烟被金光血符吸走。
摒除心魔,凝神断念。
有得有失,方得始终。
苏若景泪流满面,模糊的视线中万物都消失了。
他心口生疼,窒息的感觉让他头皮紧麻。
喉头一阵腥甜,剧烈的咳嗽带着一口黑血喷溅而出。
苏若景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沉好沉,他的眼皮好重好重,他好像要死了……
腰间传来紧迫感时,苏若景已经丢了半条魂般闭紧眼睛。
夜色之中,一袭单薄白衣匆匆夜行,肩上撑着的是湿透了的苏若景。
“清歌,燃香。”
“夫子,您这是怎么了?您快换一身衣服,可别着凉了。”
“燃香!”
用真气筑了一层结界将苏若景包在其中,楚子言没来得及换下湿淋淋的衣服已经开始为苏若景疗伤。
沉香袅袅,黑气缭绕。
柳清歌站在一旁帮忙掌灯燃香,时刻不敢怠慢。
眼看着苏若景身上蹿出的黑气聚成一团,柳清歌挑着烛花的手有些颤抖。
“夫子,要不给少主分一枚归元丹吧?主上!”
只见楚子言将自己的元气不断输入苏若景的身体,元气将人抬起悬于半空中。
楚子言的额头鼻尖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始终不肯停下手上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银光将那团黑气炸裂,苏若景的身体重新归回到了原位。
楚子言虚弱地搀扶着苏若景将他置于床榻之上,自己倒是险些跌倒在地。
“主上,您这是何必呢!无非是入定一桩小事,他若是真心修道,休息几日便可恢复,您却偏偏以元气给他洗髓。”
“清歌,他是我唯一的徒儿,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尽我本分,有何偏颇?”
楚子言淡笑着安慰柳清歌,自己倒是艰难出门。
“我去打坐,你帮我照看着他,他醒来后,修行事务不少,让他好生歇着。”楚子言翩然离去。
屋内,沉香如故。
屋外,阴沉不定。
柳清歌瞥了一眼苏若景眼角的血痂哀叹不已。
苏若景是第二日一大早照常起来的,他揉着自己有些沉闷的胸口,抬眼就看到了床头放着的薄衣。
“海叔?”
他急着下地去寻人,不想脑海中浮现的是昨夜的所见所闻。
海叔他还活着吗?
脚下一个趔趄,苏若景没站稳,险些摔下了床。
屋外的人听到了响动连忙上前来。
“少主,您醒了。”
“清歌姐姐,海叔呢?”
柳清歌日日跟着楚子言,很少来苏若景的院子,往日传达消息也都是通过海叔。
如今看到她在自己屋里站着,苏若景有些心慌。
他说话的幅度大了一点,眼角的伤疤被扯得生疼。
伸手摸了一下,苏若景惊得不敢停留。
“洛河,海叔出事了!”
“少主,您穿鞋子,您穿衣服!”
柳清歌抱着衣袍靴子追出了老远,在院门处遇到了楚子言和问夏与梦几人。
“你这小子可算是醒了,你家那个老奴出事了,你还不赶紧去瞧瞧!”问夏音调颇高,把出事二字咬得重重的。
“海叔出事了,我就说昨夜,昨夜!”
“昨夜,对,就是昨夜!他在田埂上摔倒了,被那个盛朗,就是和你关系极好的那个盛朗接回到家里找了郎中,不想海叔这边没好,那个盛朗也倒下了!有弟子看到他家那个院子周遭都是黑烟!”
问夏的话还没说完,苏若景已经奔出去老远,心急得不得了。
见他在前面失魂地跑着,问夏和与梦都盯着楚子言看。
“如镜,这可是你独苗苗徒儿,你没教导他御剑?瞬移符?”
“他昨日刚刚入定,这些还没来得及教导。”楚子言语气淡淡,仿佛并不在意这些。
倒是问夏和与梦瞪大眼睛盯着苏若景周遭那常人看不出来的紫气摇头:“多好的慧灵根,可以说是极品了,只可惜,没天分啊!”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我不觉得我的徒儿有多差。你们若是不去,我先行一步了。”楚子言一个瞬移符便消失在了院门,只剩下了与梦和问夏无奈叹息。
“行道老祖倒是教养了一个心存善念的好徒儿,只可惜这世人的善念究竟还存了多少啊。”问夏感慨一声,便随着与梦一起瞬移到了盛朗的家门口。
只见盛朗家的宅院宽大,但是却并无生气,四周萦绕着不断地黑气。
苏若景来到门前一直没有动弹,他认得这黑气,和昨夜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的身子僵硬,昨夜情绪涌上心头,一时半会做不出任何动作来。
眼角的伤疤不时传来痛感,真切地告诉他昨夜发生的那些是真的,只是海叔和盛朗都没死。
盛朗就是苏若景见到的那个孩童的后身。
初遇盛朗,这小子脏兮兮地混在人群里小偷小摸。
那时恰逢是十五,城里的集市热闹非凡。
苏若景努力读了半天书换得環娘跟着他一起上街走了一遭。
苏若景攒了大半年的零花钱,只为了给環娘买一盒中垣胭脂铺的焕颜粉。
他按耐着内心的小激动拉着環娘的手快速穿越大街小巷,就连往日他最喜欢的弹弓渔网都没去看一眼。
眼看着胭脂铺就要到了,不想一个脏兮兮的小人儿直接跑了出来,狠狠撞了他们母子一下。
環娘本就是瘦弱一女子,被撞得险些摔倒。
苏若景担忧娘亲,只气愤地骂了两句,连忙去扶着人。
“你个没长眼的小杂碎,等小爷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呸!”
一直被捧在手心里从没受过气的苏若景实在是忍不住,对着那小个子消失的方向大声叫骂着,仿佛骂上几句都不解气。
见他这般,環娘连抚着他的脖颈安抚他。
“阿景,那孩子无非是急着去办事,你就莫要骂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不定他家里有急事,你要懂得换位考虑。若是今日我病了,你从远处得到消息不也是要飞奔来见我。若是你撞到了人,难不成还喜欢人家指着你骂,你不委屈吗?”
環娘向来温婉,说话讲道理的时候也是耐心细致。
苏若景自知自己刚刚那副模样和環娘往日教导渴望的样子背道而驰,脸上红得不能见人。
“娘亲,孩儿知错了。娘亲,您快和孩儿去胭脂铺,再去晚了可就没了!”
苏若景道歉却也不耽误,这边拉着環娘一溜烟冲到了胭脂铺。
脂粉的味道很是浓郁,熏得人鼻子痒痒的,但是这并不妨碍苏若景给環娘花钱。
娘亲喜欢的,他也喜欢。
“掌柜的,我三个月前在这里留的焕颜粉到了吗?”
苏若景热切地叫着掌柜的,见他来了,掌柜的满脸堆笑。
“到了到了,知道是少主要买,我特意给您留了一盒。”
瞧着那素朴的粉盒,苏若景却像是见到了什么遗世难见的宝贝。
“好好好,辛苦您了,我就要这个!”
那焕颜粉看着不起眼的一小盒,可是足足三金的价格,在城郊足以买上一间小屋,置办两头牲口了。
见苏若景要去拿钱袋子,環娘有些舍不得了。
她虽然是城主夫人,但是这些年吃用的不比那些个普通妇人家强多少。
她多出来的银钱不是搭建了粥铺就是扶持了孤儿寡母。
总之,她是个向善的人。
“阿景,这东西还是别买了,娘亲家里还有每年你爹买的那些,用不完的。”
“娘亲,您之前还说眼角有了细纹,这个得买,今天是我背书的奖励,您得听我的。”
为了和環娘一起出来一次,苏若景花了三天背了一整本书。
这是他应得的奖赏,他可不能轻易失去这个好机会。
见他执意要买,一旁的来人还在夸奖苏若景懂事孝顺。
環娘心里暖意融融,也就没再拒绝。
“咦。我的钱袋子呢,刚刚明明是鼓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