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彦心中一动,待婉瑶站稳了脚,才转身递个鲜果给她:“表妹若能开心,我被作弄两下也甘愿。”
婉瑶却没有如往常般眉开眼笑,她的眸子里有抹淡淡忧伤,仍消之不去:“表哥,我十二岁那年,执意要爬到御花园的树上取风筝。奴才们怕我有闪失,纷纷跪地哀求,我三哥却在一旁责问他们忤逆主子。那时你挺身而出,活似个侠客。往后,若我不在深宫了,你可愿意带我游走江湖?”
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可祈彦还是没有迟疑太久,便郑重点头:“只要你愿意,我就愿意。”
婉瑶低下眉头,赧然一笑,双眸重新溢满星光,看着他道:“比起深宫内苑,抑或豪门大户,其实我更爱五湖弄舟,无拘无束的,多自在。”
祈彦想说什么,还没开口,不防婉瑶又说:“可我的阿玛额娘都在宫里,我在外面久了,他们会记挂我,会吃不好饭。身为人女,我不想只顾自己自在,却让他们难做。原先我怨你走的那么决然,可这一次出来,我终于体谅到你的苦衷了。”
两人还未说完,便听不远处有人吆喝:“卖珍珠嘞,上好的珍珠看一看……”
浅滩上,一穿着破败的老汉摊着破布,高声叫卖。
“走,去看看!”她拉着祈彦胳膊,眼中燃起好奇,“我倒要瞧瞧,是多好的珍珠。”
见他们二人驻足,老汉堆起笑意:“两位小爷看看,这都是小老儿出海亲自采的,取珠时夹着小心的,保证没伤到一颗珠子。”
她蹲下去,捻起一颗来仔细观瞧:品相浑圆,成色洁白,置于掌中,触感温润,不时泛出内敛的光华。
大大小小珍珠,约有十来颗,还依稀可以珠蚌留下的淡淡腥气,“卖多少钱?”
老汉环顾左右,小声说:“看您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若不嫌弃,小的十文一颗,大的二十文,若您这些都能要,总共赏小老儿一百钱便是。”
婉瑶一惊:“老丈当真?你这珠子,莫说摆在街市上卖,便是当作贡品送去宫里,都未尝不可,为何要贱卖?”
老汉叹息:“小老儿做了一辈子采珠人,如何不知道这珠子珍贵,可想要卖个好价,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能耐。就我这穷苦寒酸样儿,别说把它们献给官老爷入供,就是拿去闹市卖,说不定都要被那些恶霸豪强抢了去。小老儿知足,只求挣个几百文钱,往后置两亩薄田,跟儿孙留些家业……”
祈彦听罢也心中一酸,从怀里掏出枚碎银子放下:“那我们就都要了,这钱给你。”
看着手中约摸二钱来的银子,老汉两眼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异光,“两位,这钱太多了,区区几颗珠子,要不了这么多。”
祈彦默默婉瑶捡起布上那些珠子,放进钱袋,两人要走时又被老汉叫住:“我这里随身还藏了百十来颗珠子,也都是上品,因怕被不怀好意的人惦记,才只拿了几颗出来卖。二位如此赏脸,这些就都拿去吧,看着再给个一两钱,小老儿就知足了。”
婉瑶身后接过那包珍珠,只一眼便知不俗,她摸出个随身带的五两银锭,轻轻放下。
那老汉见状,瞬间热泪盈眶,冲北直磕头:“皇上开恩,苍天有眼,小老儿算是遇见活菩萨了!往后我一家老小,终于可以像个人了。”
她闻言已经,刚走出两步,又退回去:“老丈这是何意,分明是我们给了你银子,为何又是皇上开恩?”
老汉热泪夺眶,用袖子揩一揩眼才说:“二位有所不知,小老儿一家,从祖上便是但户。从前明开始,但户不许陆居,不入户籍,我家辈辈都做采珠人,代代都是贱民啊!当今万岁开了天恩,去年朝廷下令,削除但户,纳入民互。我们这些贱籍,终于可以买田置地,可以活得像个人了啊!”
话音未落,老汉已掩面痛哭。婉瑶也颇为动容,她问:“所以老丈觉得,当今万岁是好皇帝吗?”
老汉止住哭声:“万岁爷自然是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帝!”
“可是为什么,我却在别的地方,听见有些说皇上不好呢?”
祈彦面色一怔,立时明白了她今日为何闷闷不乐。
那老汉别有一番见解:“小兄弟你年轻,不懂哩!万岁爷是为百姓好的,可朝廷里那些官,未必都像万岁爷一样,为老百姓着想。他们领了皇上的好命令,却不办好差事,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不敢骂眼前那些昏官,只敢怨怼不在眼前的君父。若处处都是咱们福建总督高大人,还有浙江总督李大人那样的官,这世道就清平了。”
婉瑶的面色逐渐释然,她拱手朝老汉施个礼:“老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告辞了,老张珍重!”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景,老汉忍不住叹气:“这世上还是有好人啊!”
回到驿站时,顺福已经带着粘杆处的人来了,崇其阿忙上前行礼:“奴才叩见固伦公主!”
婉瑶颇有些愧色:“都起来吧,又让崇安达为我奔波了。”
崇其阿忙道不敢,他浓重的关外口音里,带着关切:“主子怕您有闪失,令奴才亲自带人来寻。下面的人一路探听,才知道公主来了闽南。顺福已经告诉奴才,公主是担心皇后娘娘的病,才亲自出来,此等事,本该由奴才们代劳的……”
“是我有意藏身,才让你们好找。这事,不是粘杆处的过失,等回了宫,我一定跟皇上说清楚。”
众人闻言,满是感激,崇其阿不敢耽搁,火速吩咐手下去安排回京事宜。
京城里,比往常多了分熙攘。
崇其阿让底下人打听了才知,原是康熙帝的第六女,早年嫁去蒙古的固伦恪靖公主回朝省亲。随行的蒙古亲眷也在京中安顿,因此显得分外热闹。
“固伦恪靖公主?”婉瑶坐在马上,思忖道,“就是那位被称为‘海蚌公主’的皇姑?”
崇其阿点头应道:“公主所言不错,恪靖公主只比咱们万岁爷小一岁,她十九岁下嫁蒙古,主政归化城多年,威震大漠。”
“皇姑真是了不起!”说话间,已经快到紫禁城跟前,祈彦于是上前道:“既已送公主安全回京,微臣当先回家拜过父母,再去御前请皇上治罪。公主保重,微臣告辞!”
他说完,打马而去。婉瑶本欲挽留,却十分记挂皇后眼疾,只得作罢,继续往宫城赶去。
皇后与熹妃等都坐在钟粹宫,陪着恪靖公主说话。
忽听殿外传来个清脆的声音:“额娘,我回来了……”
众人一惊,皇后的眼泪已然夺眶而出,珠哥忙上前扶了一把:“主子,您的眼睛还没好利索,别着急。”
婉瑶跑到门前,见到皇后焦急的神色,不禁泪眼婆娑,几步扑进皇后怀里:“额娘,你好些了吗?快让女儿看看!”
皇后不住点头,泪水簌簌,眼睛犹然有些模糊,定定看了半晌,总算瞧真了女儿面容,埋怨道:“跑出去这么久,你要急死额娘吗?”说着,颤手拭去婉瑶脸上的泪痕,“瑶儿,这些日子,你受苦了。额娘看得见了,可额娘跟你阿玛,生怕你有个好歹……”
婉瑶忙跪地请罪:“是女儿不好,又让额娘担心了,请额娘责罚!”
皇后满是心疼,“罚”字哪还说得出口。众宫妃见状,也跟着低头抹泪。
恪靖公主默默用了盏茶,见一室寂然,便开口道:“这就是四哥爱若掌珠的明达公主?这身男子打扮,倒真有几分咱们满洲男儿的气魄!”
婉瑶循声望去,只见一中年妇人坐在皇后下首,她较众人要年长些,气度不凡,眉眼间透出威仪,隐隐有先帝之风。不消说,也猜到对方身份。
一时婉瑶站起身来,也顾不得自己风尘仆仆,弹弹袖子,行个男子请安礼:“婉瑶见过皇姑,回宫有些匆忙,还来不及换衣服。是我失了庄重,还请皇姑见谅!”
恪靖公主摆摆手:“不碍得,公主性情豁达,与我倒是很投缘。”说着看向皇后,皇后脸色难看了一瞬,转而回之一笑,又冲婉瑶道,“回来了是不是还没去跟你皇阿玛请安,他早就在等你了,先去养心殿吧!”
甘雅和庆珠守在钟粹宫门口,看她行礼出来,忙叫住她:“姐姐,你还好吧?”
看到两位堂妹,婉瑶瞬间笑逐颜开:“我很好,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你们等着,一会儿回来我有东西送给你们两个。”说着,便健步如飞往养心殿去了。
雍正强作的怒颜,终是在看到女儿灰头土脸那刻冰消瓦解。才出去一个多月,小脸就黑了瘦了,他不言,重重叹口气,又坐回御座批阅奏折。
苏培盛忙不迭给公主使眼色,婉瑶福至心灵,默默接过他端来的参茶,奉上去:“阿玛,喝茶——”
胤禛故意脸色一沉,别过眼去不看她:“不喝!”
“女儿知道错了,阿玛仔细气着身子。”
“你阿玛的身子,早就被你气得百毒不侵了。”说罢心里还是不快,他登时放下朱笔,扭头坐在一旁生气,“认错也没用,寒心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