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福眉头皱起,低声道:“主子,还是当心些,万一来着不善呢?等下奴才去问就是了,您甭下车,就一老汉,奴才应付得了。”
她点头:“好,你也当心。”
说话间,老者已经到了车前,他拱手朝车上道:“草民拜见公主殿下!”
顺福登时变了脸色,紧握腰间匕首,厉声断喝:“哪来的疯子,快滚!”
那老者蓦地跪在路旁,一脸诚恳:“二位莫怕,老朽不是坏人,只是有一席肺腑之言,想对……贵人,讲来。”
眼看顺福并不理会,松开马缰绳又要走,老者忙从背后包袱里取出一副卷轴递上:“这幅画,烦劳呈给贵人,她一看便知。”
顺福正犹豫间,老者已将卷轴展开,他一眼看去,立时被吓得面如土色:“主……主子……”
婉瑶循声望去,也倒吸口凉气,她声音里有些不可置信:“小顺子,你再看清楚些,那画上的落款,真的是康熙三十五年?”
“主子,看清楚了,是!”
“那好。”她低声道:“不能总让他挡着路,试试他有没有武功,把他绑上车。”
顺福眼疾手快,抓起手边一颗石子便弹了出去,老者应着倒地。他二话不说就跳下车去,将对方捆个结实扛上马车,而后扬鞭打马,马车绝尘而去。
婉瑶背靠车厢,仔细盯着那副画,只觉天旋地转。泛黄的宣纸上,画着一双少女,那执剑而立的紫衣女子,英气不凡,面容与她无二。另一少女罗裙舒展,坐于花前,神态温婉,容色出尘,那眉眼,分明是清凉中与她相伴三载的了如师太。
颠簸的车厢,晃得小公主脸色苍白,她声音不禁有气无力:“你究竟是什么人,说实话,如有半点作假,我要你的命!”
老者看她手按剑柄,眉目凛冽,顿时打个激灵,颤声道:“小老儿……小老儿名叫曾静,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人岂会尾随我们,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画上又是什么人,快说!”
曾静见状,反从容起来:“公主莫慌,听老朽细细道来。我少时离家求学,后拜一浙江大儒王之明为师。算起来,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王之明老先生,当时已年近七十,他儿孙满堂,其中最疼爱的,便是膝下的两个孙女。姐姐名叫紫瑛,就是画中那紫衣女子,妹妹唤作如玉,是画里坐着的。那年是康熙三十五年,王先生一家要上京城,临行前我去送别,便顺手为两姐妹画了这幅丹青美人图。哪知道,一别竟是生死之期。原来王之明只是先生的化名,他本名朱慈焕,是前明的朱三太子……后来,先生一门皆在京中惨死,只有紫瑛和如玉两姐妹,逃出生天。紫瑛姑娘游走江湖,成为漕帮之徒,却因缘际会跟当年的皇四子有了私情。她,就是您的生母啊,除了她眉间那颗朱砂痣,你们再无差别。还有如玉姑娘,听说她后来被送进皇宫,封为密妃。”
“你少来唬我!宫里的密太妃我常见,才不长这样!她儿子是我的十六叔庄亲王,按你所说,密太妃至少是康熙三十五年进宫的,可我的十六叔生于康熙三十四年,在那之前,我十五叔也是密太妃所出,他生于康熙三十二年。你这老贼,以为我年少就好哄骗,那就打错算盘了!”
“草民并没有刻意骗公主,许是我那故交年老糊涂,记错了那妃子的封号。”
婉瑶强压住怒火,又问他:“你那故交又是谁?”
只听曾静叹了一声:“老朽少年时有一挚友,后来遁入空门,法号觉空和尚,公主想必并不陌生。老朽祖籍湖南,儿时机缘巧合,得到一串明代高僧无心法师的舍利所化的佛珠,曾赠予觉空。前两年觉空云游途中,又与老朽重逢那时觉空自知命不久矣,故人相见,他因此与老朽一诉衷肠,我说及王氏一门经年旧事,他亦感怀不已,才提及公主身世。他早年助雍亲王夺嫡,害了您的母亲,数年来始终于心不安,因此将佛珠奉送给公主。老朽多番寻访,终于见到您真容,一派肺腑箴言,还望公主明辨。”
觉空已于雍正四年圆寂,曾静所言真伪,亦是无从查证。年方二八的公主,目露凌厉:“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指使你,以为伪造一副画像,编几句故事,就能蛊惑我,达到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不是?”
曾静摇头:“公主若不信,可以将这幅画带回京找人查验,看此画是不是几十年前所作。公主,您实则是汉人骨血啊,满清皇帝无道,无恶不作,天下苍生苦不堪言,您不应该以贼为父为母了,反清复明,匡扶汉室基业才是正道……”
“我不信!”她咬着牙,眼中虚空而又坚定,宝剑出鞘,指着曾静:“你给我闭嘴,再敢胡言乱语,我即刻结果了你!”
孰料曾静却大义凛然起来:“公主若不肯听老朽忠言,老朽甘愿引颈就戮,绝无二话!”他脖子一横,闭眼等着受死。
婉瑶一时心乱如麻,吩咐道:“小顺子,停车!”
马蹄缓缓站住,顺福下得车去,一把将曾静揪出搡在地上。婉瑶下车,剑尖抵着曾静咽喉:“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是谁指使你来离间我天家血脉亲情的?”
曾静面无惧色:“公主要杀老朽,便请动手吧,只是临死前老朽对天发誓,绝无虚言。”
婉瑶看他一副就义之态,更觉吊诡,举剑上前,几次鼓足勇气,到底下不去手。自皇后生病以来,她日夜在佛前祈祷,为表诚意,斋戒足有两月,吃荤尚且不愿,何况杀人害命。
顺福在旁看着,心中也五味杂陈。踌躇半晌,只见婉瑶绕去曾静身后,挥剑而下,确实斩开了曾静背后的麻绳:“我看你风浊残年,也不似奸诈之辈,想来是受了恶人挑唆蒙蔽。我额娘慈悲为怀,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我饶你一条老命,也算为当今母后积福。我劝你好自为之,勿要执迷不悟,否则别说你的人头,便是你亲族老幼,也要跟着遭罪!”
她说完纵身上车,坐去帘后,顺福啐一口:“算你命大!”说着一鞭下去,马车顷刻间甩开曾静很远。
“小顺子,你说他刚才讲的话,是不是真的。”婉瑶倚着马车,面色如灰。
顺福闻言打个哆嗦,圈马使其慢了下来:“我的主子,这乡野老儿的鬼话,您怎么还往心里去了。皇后娘娘待您什么样,主子您最有数了,若非亲生骨肉,哪能那么周到啊!再说了,他编得多离谱,主子您又不是没听出来,说什么密太妃是……”话到一半,顺福陡然骇住:那老汉说他们曾经见过的了如师太,才是当年的密妃,无论真假,这其间都有文章。顺福不敢想下去,干脆住了嘴。
婉瑶本想再说什么,见顺福沉默起来,也想到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一时收起心思,只是告诫道:“小顺子,你记住了,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要说。不管几分真假,我只怕,会害了你。”
“奴才记住了。”顺福言语中隐约带些哭腔,他陪伴多年的公主,似乎真的长大了。
祈彦早就在白沙驿外盘桓多时,看到熟悉的马车到来,他才长舒口气,疾步过去撩起车帘:“表妹,你们总算来了!”
却见婉瑶脸色惨白,毫无血色,他也跟着焦急起来:“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顺福不敢多嘴,忙低了头,婉瑶怔怔摇头:“没什么,表哥别多想。对了,方子送出去了?”
祈彦重重点头:“放心,驿官验过信物后,特地派了八百里加急回京。刚才我按照你的嘱咐,亲自去挑了信鸽,将誊抄的药方在它腿上绑好了放飞的,大概驿兵和信鸽都会在三天后抵达京城。你且安心,不会出差池的。”
婉瑶微微颔首,看向顺福:“粘杆处的人应该早就记得火上房了,你去知会他们一声,说咱们在这里歇两天便启程,回京的事,让他们去置办就是。”
等顺福领命告退,婉瑶走去祈彦身旁:“表哥,我不累,你陪我去街上转转,好不好?”
还是初次见她如此客套,祈彦不免一皱眉,有心追问,婉瑶却不肯多言。
街上车水马龙,好一幅太平盛景。婉瑶远远望着,却无心涉足,她一路打听着往海岸边去,祈彦不知其意,紧紧跟着。
波涛翻滚的大海,令人神似豁达,她找个空处,撩袍坐下,双手托腮望着海面出神。
祈彦走去一旁叫住那跨篮叫卖的老妇,掏出几个钱递过去:“选两个大个的新鲜果子。”
老妇喜笑颜开接了铜钱,在篮子里精挑细选了两个品项最佳的给他。婉瑶悄然起身,提步走过去,从背后遮住祈彦的双目,辨出是她的气息,祈彦戒备的臂膀蓦地收回,看没有旁人,他柔声道:“公主又拿微臣寻开心了。”
“在你眼里,我只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