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廿五、细草敷荣侵塌绿
“皇上这是何意?”皇后面带泪痕,隐有泣声,“臣妾知道,您不喜欢良弼,连带着他家的孩子您都不屑一顾。因此皇上认为这事臣妾有意偏私,可臣妾冤枉。比起李荣保的儿子,祈彦家世上的确稍逊一些,但瑶儿既然喜欢他,那孩子的人品又没得说,他为何就做不得额驸?”
“看来皇后也心中有数,你那外甥不是最顶尖的。可朕的女儿,却是普天下最尊贵的,朕明明可以为她挑选最上乘的夫婿,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使她屈尊?”
“爷眼里最好的人选,便真的是瑶儿的如意郎君吗?臣妾见识浅薄,想起来北宋福康公主,金尊玉贵受尽荣宠,可她父皇为她挑的夫婿,终究误了公主一生。”
“福康公主?皇后是把朕比作宋仁宗?”
“万岁爷乾纲独断,天下海宇升平,宋仁宗与爷,不可相提并论。可若,爷硬要按照您自己的意思,把婉瑶嫁出去,那她必然是第二个福康公主!”
胤禛从未想到,结发几十载,温婉和顺的发妻,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爷您疼爱瑶儿,难道臣妾就不爱她吗?臣妾福薄,弘晖早夭,此后再无所出,这些年,若无瑶儿陪伴,臣妾这颗好似已灰之木的心,只怕会冰冷一世。除爷之外,她是臣妾在这世上唯一的挂念,我不想让她不快乐,一丝一毫都不想。臣妾知道,身为皇后,应当心存天下,不应有寻常人之私,可是爷,在瑶儿的事面前,臣妾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喜欢祈彦,难道就因为对方是我的外甥,我就要隔断女儿的情爱吗?
臣妾不是圣人,臣妾做不到那些文人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
话音落下,皇后一头磕地,再无赘言。
胤禛仍不罢休,咬牙切齿道:“朕决不是宋仁宗,也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朕的女儿!”
皇上怒气冲冲离开钟粹宫的事,不几时就传遍六宫。婉瑶日日被困在承乾宫里,只觉度日如年,食不下咽。
“姐姐,就算再怎么样,也该将息自己身子。”甘雅苦口婆心劝着,“我知道,你在跟皇父怄气,可他也是因为疼姐姐……再有,皇后娘娘那里凤体抱恙,一连几日,都免了各宫的请安。姐姐真的忍心让娘娘挂怀吗?”
她好说歹说,婉瑶才勉强吃了几口粥,门外,忽然顺福跌跌撞撞进来:“主子,主子……”
“又怎么了?”婉瑶眼皮子都不抬,靠着椅子出神。
“祈彦公子前来……跟主子辞行。”
“辞行,他要去哪儿?”婉瑶霍然起身,险些站不住脚,甘雅忙一把扶住她。
几日不见,祈彦也清减许多,往常炯炯有神的双目暗淡无神起来,从前的丰神俊朗消失不见,只余一袭颓然。
“微臣拜见固伦公主!”他灰浊的眼不敢去看婉瑶,进门俯身就拜,“承蒙公主垂青,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然臣自知粗鄙浅陋,不敢心存妄念……”
听他话中凄凉,婉瑶五内怆然,一时泪眼夺眶:“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如天边云霓,臣只是世间尘泥,臣,配不上公主!”
“我说配得上,你就配得上!”她气得痛哭,疯魔般将桌上杯盘碗碟尽皆扫落在地,一室狼藉,大煞风景。
祈彦不为所动,跪地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臣奉调前去江南绿营历练,往后山高水长,不知何日再入京,惟愿公主珍重玉体,年年岁岁乐以忘忧。”
他说罢,起身出门而去。
“是不是他们逼你的?”
那身影已消失不见,无人应她。
众人原道承乾宫又要再起一场风波,不想自祈彦走后,婉瑶不哭不闹,反是努力餐饭,旁若无事。胤禛初时惊罕,却见女儿日复一日又恢复了往常笑颜,也就不再拘着她。
皇后却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亲手养大的女儿,性子如何,没人比自己更清楚。
只是那孩子啊,她笃定的主意,任是对谁都不会透露。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日日积忧成疾,终究凤体违和,染了风寒。
“珠哥,外头可是又阴天了?”皇后睁开双目,眼前依旧灰蒙蒙的。
外面仍是春寒料峭,冷风肆意。珠哥忙到近前:“主子,早就天光大亮了!今儿是大晴天呢!”
“你说什么?”皇后脸色苍白,用力眨眼的工夫,已瞬间了然,“我这双眼,看来是不中用了啊……”
一时阖宫惊诧,有太监急急忙忙去召太医。
婉瑶亲自熬了汤药才回来,进门便有宫女附耳禀报,她登时脸色大变,几步到了床前,“额娘,女儿回来了……”
雍容典雅的皇后,难得失态起来,她的手无措地向前抓了一把,悬在半空,“瑶儿,你离额娘近些,额娘怎么看不到你了?”
“额娘!”婉瑶将脸贴去皇后掌心,泪闪星光,“女儿在呢额娘,您再看看……”
皇后纤长的手指抚摸着婉瑶面颊,目光更显空洞:“瑶儿,额娘看不到了。不过也只是眼看不到而已,你不要哭,不然额娘才真的难过。”
“都是我不好,是我让额娘操心了……”
珠哥侍立在侧,掩面轻声啜泣。
只听皇后温声细语地宽慰着女儿:“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只要你开开心心的,额娘就不会伤心。瑶儿,额娘不怕病痛,只怕你把心事藏得太深,到最后闷坏了自个儿。”
婉瑶哭出声来:“额娘只要好起来,女儿什么都对额娘说——”便这时太医到了,她忙收住哭泣,坐正身子。
太医院不敢怠慢,问诊过后,又连开了几副方子。可汤药不曾停,皇后的目疾还是不见好转。
清早诊脉,太医吴谦一脸虔:“娘娘所患目疾,盖因风寒引起,然而——恕微臣斗胆,恐是心病所致,药石之力,只怕收效甚微……”
“吴太医这是什么意思?”珠哥目色凛然,质问道,“合着娘娘的病,你们太医院无能无力喽?”
“娘娘见谅,微臣只是如实禀述!”吴谦跪地磕头,声音响亮。
婉瑶听罢,心中自责又增一分,珠哥此时还欲再说,皇后却挥挥手:“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下去吧!”
待吴谦战战兢兢地跪安退下,婉瑶偎依到皇后怀中:“额娘,女儿一定会想法子让你好起来的!我不信额娘会看不见,我不信!”
皇后释然一笑:“傻孩子,执念太深,苦的是自己,凡事顺其自然便好。”
她嘴上应着,可双目灼灼,满是坚定。珠哥见状,不禁暗暗叹气。
杏花春雨的江南,又是一年千里莺啼绿映红时节。
艳阳下,祈彦专心带兵士操练着。这样的日复一日,他早已熟稔,只求斩断情丝,一绝相思苦。
可自古情根易种不易除,他纵然自认心无旁骛,也还是在听到心上人消息那刻溃不成军:“少爷,京城来信,公主偷离皇宫,下落不明!”
常随附在耳边,轻声低语,祈彦只觉这声音犹如空中炸雷,他霎时脊背一震:“下落不明?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快说!”
见他脸色大变,常随吓得打个激灵,哆嗦道:“三……三天前的事,哎……少爷你去哪儿?”
祈彦已顾不得他,佩好宝剑,策马冲出营寨。
杭州运河码头,两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下船登岸后,边往前走,边找人打听马市的位置。
“主子,问清了,说是往西北方向直走就能看见卖马的。”
那主人一身棉布褂儿,肩上背个褡包,戴一副西洋墨镜,远看穿着不显眼,近观却带着贵气。
“嗯,打听好了就成,咱们先找个客店住下,等吃完了饭下午再去溜马市。”
主仆两人说着,一路往闹市去,随后进了客栈。
小二引着去了客房,刚关上门,顺福便做个噤声动作,随后压低了声音道,“主子,我发现不对劲儿,有个人好像从船上就一直跟着咱们!”
“长什么样?”
“一直戴着斗笠呢,看不清脸。”他蹑手蹑脚地扒着门缝,向外观瞧,只见小二引着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进了他们相邻的客房。顺福回过头来,苦着脸道,“主子,奴才实在看不出是敌是友,为免败露行踪,要不……咱们开溜吧?”
“他若就是为了盯咱们的,只怕还有同伙,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眼里。不如这样,你一会儿私下里给小二点儿好处,先让他帮忙打听一下,要是问,就说咱们想跟隔壁换房。若实在不妙,等天黑人多的时候,咱们再见机行事。”
顺福嘿嘿一笑:“主子就是英明,您擎好吧!”
正说着,忽然敲门声起,主仆俩立时惊醒。
门外,戴斗笠的人长身而立,倏地开口:“兄台,可否借壶茶水?”
主仆二人原要打出去,却一听他声音,四目相对:“是他!”
婉瑶甩袖,气咻咻地走去桌旁坐下,顺福忙去开门。斗笠下面,俨然一张熟悉面孔:“敢情是祈少爷,怎么,您不是忙着历练吗,还有工夫跟着咱们溜达?”
想起当日在承乾宫,他头也不回的背影,顺福也气不打一处来,张开双臂拦在门边,一脸的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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