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你懂我。”皇后叹息声重,“前些日子蒙古来求亲,已经有朝臣说瑶儿年满十三,也到出嫁年纪了。皇上推说她还小,要再养几年。刚好琇莹到了年纪还没婚配,这才封了她和硕公主,指婚给观音保。”
“观音保出身贵重,姓的是孝庄皇后的博尔济吉特氏,又是孝惠皇后的从孙。琇莹格格虽然现在封了公主,可以她前废太子庶女的出身,若不是万岁爷开恩将她养在宫里,兴许还嫁不到这样像样的婆家呢!依奴才看,这事儿倒算一举两得。”
皇后坐在床边,愁容不减:“哪有什么得……瑶儿少不经事,在江南捅了隆科多的马蜂窝,一干朝廷大员受牵连,隆科多也因此被罢了吏部尚书。佟氏一门世代显赫,外面都称他家‘佟半朝’,提出让婉瑶嫁到蒙古的,少不了佟家的人。他们这次没能忤逆万岁爷的意,难保日后找不到机会。”
珠哥闻言忙安慰道:“主子您别多想,不看看咱万岁爷多疼格格,几个阿哥成了家都没有封赏,唯独咱们格格早就有了封号。我看佟家那些奴才,也不敢作死!”
“你越这么说,我就越宽不了心了。”皇后愁肠百结,“北宋仁宗也有个宠到不行的女儿福康公主,可再怎么爹疼娘爱,一朝嫁为人妇,还是被那森严的礼法规矩,逼得只剩一条死路。朝廷里那些人,面儿上看着俯首帖耳,肚子里却有的是算盘。我大清自太宗开始,便世代联姻蒙古,嫁公主过去是惯例。这几年还能借着瑶儿年纪小当幌子,我只怕再过几年,爷他再是万人之上,祖宗家法面前,也有不得已的时候。”
“唉,格格……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皇后低声冷笑:“真是男孩儿,只怕先帝就做不得‘仁’皇帝了。”
珠哥忙握住皇后的手,神色凝重,“娘娘慎言!”
皇后不假辞色:“这宫里头的人,又有几分真心,我与爷虽是夫妻,可有些话,也是不好明说的。也只是对你牢骚几句罢了,你且放心,我不会再失言的。可怜了我的瑶儿,不知将来何去何从……”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说到最后,一声长叹,连带珠哥也愈发神伤。
偌大皇城,只有那受尽千恩万宠的小公主,日日欢声笑语,不知愁为何物。
这日值守午门的侍卫刚换完岗,就见固伦公主身影闪现,众人忙不迭行礼,婉瑶笑吟吟地走到一人近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禀公主,卑职傅恒!”
“傅恒……”她念叨着,眸光微动,“我记得,你姐姐是我四哥的嫡福晋,算起来咱们还是亲戚。”
“公主所言极是。”
婉瑶忽又一笑:“本宫再问你,你身边这人,叫什么名字?”
傅恒不解地望一眼同伴,对方见状,忙恭敬地再行一礼:“卑职满洲正白旗舒穆禄氏祈彦,叩见固伦公主!”
“舒穆禄氏,怪不得你要自称苏德言。”
祈彦不卑不亢地又答:“公主明鉴,苏是卑职祖上入关后改的汉姓,德言则是卑职从祖父所赠表字。”
她抿嘴笑着:“好,那就饶了你的欺君之罪,都起来吧!”
众人谢礼平身,婉瑶双目灼灼地看着祈彦,毫不羞涩,顺福故意干咳一声,凑到她耳边:“主子,您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混账!”她佯作嗔怒,拍一下顺福后脑勺,“死奴才,你倒管起我来了!”说着,又看向祈彦,“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祈彦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顺福见状捂着嘴笑。正这时,只听身后有人道:“他管不了你,我呢?”
弘昼过来执起妹妹的手:“疯丫头,跑午门胡闹来了,跟我走!”
婉瑶不依不饶:“五哥,你放开,我还有话要问呢?”
“改天再问。”弘昼头也不回,揽着妹妹肩膀往御花园方向去。
傅恒长出口气,嘟囔起来:“这刁蛮公主,还跟小时候一样!”
祈彦闻言神色微变,不疼不痒地问:“你们小时候就认识?”
“也说不上认识,就是见过几面,当年我们一块儿玩的都知道,雍王府的格格,轻易没人敢开罪。那会儿先皇还在,皇十子家的小格格嘲笑皇十三子府上小格格是药罐子病秧子,惹了这位主儿不高兴,她在御花园里当着命妇、奴才们的面为堂妹推倒了堂姐,闹到先帝那儿,反而还得了嘉奖。对了,那时候祈兄应该还随令尊在江南……”
祈彦嘴角不禁勾起笑意:“还真是个不拘一格的公主。”
傅恒一转眼珠儿:“诶,祈彦,听她刚才的语气,你们见过?来,快跟兄弟讲讲怎么一回事儿……”
祈彦故作镇静,看向远处:“额都统过来了,再闹,今天咱们又得吃瓜落儿!”
傅恒忙噤了声,站正身姿。
御花园里,弘昼打量着秋千上的妹妹,揶揄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往常小年糕似的缠着我,现在眼珠子恨不能长那野小子身上,连你亲哥哥都快看不见了!”
婉瑶也不甘示弱:“彼此彼此,有的人啊,成了亲都不告诉亲妹妹的。我回宫这么久你才来看一次,哼,有了媳妇儿忘了妹妹!”
弘昼忙辩解:“哥这不忙着办皇阿玛交代的差事嘛!”
“我才不信呢!”婉瑶跳下秋千,趴到格格肩膀上,“阿玛差了四哥去景陵祭奠,他要说忙没空看我,还过得去。哪像你,天天找借口呀?不过话说回来,阿玛真偏心,你也是他的儿子,怎么回回都指派四哥去祭拜。”
“阿瑶!”弘昼登时正色,喝止妹妹:“往后不准胡说,四哥打小就优秀,皇玛法在时就对他格外青眼,四哥身上寄托着皇阿玛的厚望,我怎么能跟他比!”
“是吗?”婉瑶看着弘昼,眼中颇有不甘:“我怎么记得,皇玛法当年最垂青的,是二伯父家的弘皙。对四哥,也不过一般疼爱,还有你,干什么妄自菲薄,我看,你丝毫不必四哥差!”
弘昼忙掩住她的嘴:“你若认我这哥哥,这种话,以后再也不准说了!不然对你对我,都将埋下祸事,明白吗?”
许久不见哥哥这样郑重,婉瑶再不敢口无遮拦,怔怔点头。见弘昼余光瞥来,顺福忙捂住耳朵:“奴才什么也没听到!”
弘昼放开妹妹,说起别的:“听说甘雅搬去承乾宫跟你住了,你出来玩儿,就留她自个儿在宫里?”
“早上天蒙蒙亮我就去养心殿看阿玛了,雅儿还没醒,她一向睡不好,我留了踏月、横云在跟前伺候。这会子日上三竿了,估计她们该是去钟粹宫给我额娘请安了,对了五哥,你要不要一道过去?”
“好!”弘昼兄妹并肩而行,婉瑶一时想起昨日的事,不禁问道,“听说八叔的侧福晋病故了,阿玛不是不喜欢他们家人嘛,怎么还劳动我额娘派人前去吊唁?”
弘昼也是一知半解:“我记得那位侧福晋本是汉人,当年出嫁时皇玛法赐她姓吴扎库氏,她本来养在咱们皇祖母跟前的,说起来跟皇阿玛还有手足情分,不然你以为皇阿玛为何大动肝火,特命八叔休妻?还不是那郭络罗氏骄横善妒,常借无生养之故欺凌侧福晋,八叔在外八面玲珑,回家也只能做小伏低。好好的人,被个悍妇折磨死了。”
婉瑶默默点头,却是怎么也记不起那位少时见过几面的侧福晋面貌了。她忽的又想起二伯母舒伦,小时候逢年过节碰见了,对方总是待自己十分亲切,如今斯人已故,也快要记不清模样了。却又一霎闪念,想到江宁清凉庵外匆匆拜别的了如师太,更是唏嘘。
“五哥,改天你陪我出宫,去大觉寺上柱香好不好?”
见妹妹脸上闪现出愁容,弘昼拧了眉:“好好的怎么拉下脸了,你看我,好好的跟你这小妮子说那些不着边儿的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有些人可能短短几面,就是一生了,白驹过隙,飞鸿雪泥,终归要被遗忘,想起阿玛写过的诗里有两句:冉冉浮生成往事,茫茫世事总飞尘。人世间,哪样不是如此?”
弘昼哭笑不得:“小小年纪,跟谁学的满腹愁肠?你嫌宫里闷想出去玩儿,跟我说就是了,到时带上甘雅一起,省得她说我这堂兄偏心!”
转眼到了钟粹宫,兄妹二人都收起闲话,踏入宫门。
胤禛知道女儿活泼好动,转天听她说要去大觉寺上香,也没拦着,吩咐弘昼点几个身手好的侍卫跟着。
觉空早早命人洒扫,率众僧侣侯在寺门前恭迎皇子、公主。
“大师别来无恙?”婉瑶纵身下马,英姿勃发。身影面容,无不像她的生身之母。
失神片刻,觉空行个合十礼:“贫僧恭迎固伦公主、五阿哥、格格。”
“几年不见,大师不如从前精神矍铄了。可是寺中杂务繁多,扰了修行?”
觉空不免苦笑:“贫僧谢公主费心,荣枯有数,周而复始,乃是人间常态。诚然公主慧眼如炬,只是贫僧上了年纪,难免显露老态。”
婉瑶也没再多问,拉着甘雅入殿上香,参拜祈祷。
将去时,觉空突然行起大礼,他跪在地上,顶礼献上手中佛珠:“此乃明朝高僧无心舍利所制佛珠,贫僧珍藏半生,可贫僧自认驽钝,不配如此圣物。公主天性聪慧仁慈,与佛有缘,贫僧愿将此珠敬献公主!”
见婉瑶迟疑,觉空又道:“公主若不肯笑纳,贫僧唯有长跪不起,以表诚意。”
她无奈只得收了佛珠,上马拜别,腹中满是狐疑。
觉空目送一行烟尘散去,满心空旷,暗道三生因果,无量悲辛,半世挂碍,得失因情。此后是福是祸,全凭天意吧!
婉瑶总觉得觉空行径离奇,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一路上就有了心事。坐在马上,也懒得多言。弘昼将她们送到宫门口就调转马头回了府,婉瑶见甘雅一脸疲累,嘱咐随行宫女伺候妹妹回去休息,又差顺福去养心殿跟苏培盛报归。
她独自在走在御花园,心不在焉。身后,有个脚步声靠近。
“奴婢参见公主!”婉瑶回身打量,看那宫女眼熟,知是自己宫里的人,因此道:“不是让你们先回去伺候甘雅格格,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宫女跪在地上,答非所问:“奴婢云惠,今日冒死跟到公主面前,只想问您一句,公主可还记得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