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伦公主离京祈福的事只在京中传了半天,便被年贵妃小产的消息盖过了风头。
茶馆里的老少津津乐道:“只可惜,年贵妃这一胎又是个短命阿哥,生下来才半天……”
“毕竟才七个月大,得半天活头也是造化了。万岁爷甚为惋惜,还是给这阿哥起了名,列入宗牒了。”
“若不是年贵妃所出,只怕名字都不一定有。”
“话说回来,就算不看贵妃的面子,年大将军的情分也是要顾及一些的。”
“咦,说起大将军,听说今天一早,皇上召那位大将军王十四爷进宫了……“
坊间巷尾的闲言碎语,不过是一阵风,可登基至今的艰辛,却如一记又一记雷,击得胤禛苦不堪言。
爱女远去,幼子早夭,如今连他的母亲也要撒手人寰了。
允禵的归来并没能挽救太后的重病,兄弟嫌隙却有增无减。
弥留之际的太后,依旧不能放心:“皇上还为先前的事怨我吗?”
胤禛如鲠在喉,落下泪来:“儿子不敢,儿子只求额娘凤体安康,尽快好起来……”
太后苦笑:“人各有命,不能强求。你们都下去,我要跟皇上说说心里话。”
胤禛小心将母亲扶起,太后看着儿子褪下风华染上风霜的容颜,唏嘘不已:“当年再废太子之后,先帝曾跟我说,你是最适合接替他皇位的人——他惊异于你的果决善断,却又惊恐你的冷酷无私。我还记得那时你皇阿玛提起你时,皱眉的样子,他说不知道怎么安排你才好。曾经也是在这里,你抱着瑶儿回王府,这些年你对她爱如掌珠,你皇阿玛跟我都看在眼里。你皇阿玛脸上不显,心里对你还是欣慰的。
儿子,这些年来瑶儿殊荣无尽,宫里宫外都对她宠爱有加,你知到为什么吗?因为你皇阿玛跟我都想让你明白,人总是会有份特别的牵挂的,就是算皇帝是太后,也不能例外。譬如你皇阿玛对你二哥,又如我对你十四弟,再如你之于瑶儿。骨肉亲情,是生而为人的天性所在。你十四弟是你的亲弟弟,你的那些兄弟们,与你虽非一母所生,也是你皇阿玛的血脉。你的兄弟们纵然有不对的地方,也罪不至死。儿子,额娘想告诉你,唐太宗虽然是一代明君,可他一生殚精竭虑,未尝不是在洗刷玄武门之变带给他的骂名。额娘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帝,可额娘也希望,你不再重蹈玄武门之变人伦惨祸的覆辙。
往后,多想想你的女儿,你那么疼爱她,她的兄弟姐妹们面上不露,可难保不会因妒生恨。你对她那样无微不至的爱,究竟是福,还是祸呢?如果是福,那你二哥、你十四弟,又怎么会过得艰难?
儿子,额娘累了,额娘要去找你的皇阿玛了。日后,你要珍重自己。”
子夜更深,风打窗棂,无限凄怆。
胤禛跪在床前,捧着母亲的手,痛心不已。一滴泪落下来,打在太后枯槁的手背上,太后形神疲惫,语气愈发无力,“儿子……你说人,真的有来世吗?”
胤禛一怔,颔首道:“佛家讲轮回超生,众生流转……”
“好!”太后艰难一笑,幽幽的说,“那下辈子,就让我只做你一个人的额娘,全了这辈子的母子情分……好不好……”
不待胤禛回答,太后已阖上双眼,气息全无。
“额娘——”胤禛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距离固伦公主离京才十日,仁寿太后又崩于永和宫。雍正帝悲不自胜,追封母亲为孝恭仁皇后。
侍卫统领崇其阿护送公主抵达清凉庵后,便命随侍都换了平常护卫衣物,自此在庵后空荡处驻扎下来。
江宁的初夏处处生幽,清凉庵的经堂内,依旧是亘古不变的时时清冷。
“公主自是皇天贵胄,可既是带发修行,今后老衲只称呼您的法号‘明达居士’,可否?”
婉瑶穿着青布衣褂,端正坐在佛前,微微颔首。
住持慧定师太将清凉庵的过往娓娓道来:“康熙二十年,圣祖仁皇帝初次南巡,十一月南巡至江宁,先皇拜谒明孝陵后,回鸾时路过此处,荒郊野地,见有草庵茅舍独立于此,庵前有一参天银杏枝繁叶茂。先皇认为此事大吉,于是走下銮驾步入庵中,见到庵堂中常年供奉的孝庄皇太后长生牌位后,先皇龙心大悦,当即命人重修此庵,并赐名‘清凉’二字,自此清凉庵便成了皇家庵堂。至今四十余年,依旧香火鼎盛……”
婉瑶饶是意兴阑珊,也只能附和:“原是这样,怪不得正殿中央供着老祖宗的画像……”
两人便就此说开佛法经文,便这样日复一日。婉瑶年方十二,本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却无端被遣到江宁,初时无所适从,渐渐安顿下来,心里一团不安也消减不少。
胤禛见女儿书信不如先前频繁,心里颇是难受:“苏培盛,去外面问问,有鸽子飞回来没有?”
苏培盛笑着凑上前:“万岁爷,两个时辰前奴才刚去看了,没有。”
胤禛叹口气,搁下朱笔疲乏地往后靠靠身子:“这丫头是不是把她阿玛忘了,都五天没书信回来了……”
“怎么会呢爷!”苏培盛递一盏参茶过来,“公主也是怕您操心,毕竟有三年光景,若总是想家,主子您才更放心不下。咱们公主大了,晓得随遇而安的道理,爷您该高兴才是……”
“也对。”胤禛放下茶盏,还是不禁叹口气,“可她不在身边,朕心里总是不踏实,也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了。”
“主子放心,公主得皇天之佑,必会安好。”
然而冰与雪,周旋久,那只藏在暗处的覆雨翻云手,又岂会罢休?
扬州观音庵禅师了如师太应好友慧真住持之邀,来清凉庵为公主讲经,不料一见华容,原本眉目平和的得道尼师蓦地惊诧起来。
顺福见状,干咳一声:“师太可有见教?”
了如师太这才收敛眉目,从容应道:“公主王孙眉宇凤凰雏,竟然还面带佛相与佛有缘,贫尼见之惊奇,因此失态,望公主见谅!”
婉瑶信以为真,只觉这师太亲切:“无妨,师太请便,往后也叫我明达便是!”
一时了如端坐蒲团之上,讲起经来。
婉瑶听得兴起,问了如道:“清凉庵清凉庵,请问师太,何谓清凉?”
了如莞尔:“《阿含经》中有言,阎浮车问舍利弗‘云何为清凉?’舍利弗说,‘清凉者,五下分结尽,谓身见、戒取、疑、贪欲、瞋恚。’能够将这五样参透了结,就是佛口中的清凉。”
“师太,什么叫身见?”
“执著于身份,固执认为必须要做匹配身份之事、拥有匹配身份之物,妄持己见肆意为之,便是身见。”
婉瑶若有所思,又问:“那什么又是戒取?”
“《俱舍论》卷十九有这样一则故事:一人见牛、狗死后升天,因此也效仿牛、狗食草啖粪的行为,认为自己如此修行也会得道升天。殊不知牛、狗是有它们各自的因,故而会得它们彼此的果,人不问其因,只循其道,结果殊途亦是常理。”
婉瑶恍然大悟,“这样看,‘清凉’与我阿玛赐我的号‘明达’倒像一个意思。”
了如展眉:“居士好悟性。”
顺福听不进佛经,暗中打量起了如面貌来:这师太长得柳眉俊眼,年轻时候准是个大美人儿,还识文断字知道这么多道理,这好品貌就算没进宫当娘娘,做个一品夫人也绰绰有余,怎么会想不开出家当尼姑?
了如不知他这番心思,见婉瑶听的津津有味,便顺着清凉二字说了下去:“后阎浮车又问舍利弗,云何为得清凉……”
悟结清凉浩劫因。生涯淡薄出嚣尘。物物般般心上离,思纯。克勤虚谷养元神。然谁又省得,自诩参透红尘的了如师太,早已乱了从容,六神难持。
夜里,阗寂无声,了如独坐禅房,泪流满面:“姐姐,这竟是你的女儿!你去时那样匆忙,不曾对我透露只言片语,可见到她的那一刻,那些烟云滚滚的似水前尘,全都如浪花般奔袭而来。姐姐,我以为我早就放下了,却原来多年青灯古佛,我只骗了自己。姐姐,是你泉下有知,冥冥之中,让我们相见的吗?”
天涯本是飘零客,月照庭空心若失。只是婉瑶,一无所知。
雍正接了女儿的书信,喜形于色,不想西北传来急报:青海蒙古里和硕特部右翼首领罗卜藏丹津,纠集各部会盟,叛乱造反。
朝廷里阴云密布,允禩却好整以暇地在府中听曲,乐得自在。
允按捺不住:“八哥,西北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允禩笑中有刀:“十弟这话就不对了,西北乱是朝廷的事,朝廷的事,还得靠皇上拿主意。咱们为人臣者,岂有代君做主的道理?”
允禟会意,抬眼道:“若不是老十四着急回来为皇阿玛奔丧,也不会被他趁机夺了兵权幽禁起来。现在,他终于自食其果了。是他不顾手足情义再现,我看这烂摊子,老十四说什么也不会帮他收拾,究竟要怎么收场,倒是很让人期待啊!”
允禩摇头:“诶,都是兄弟,老十四若是能大将归位,也是顺天应命,我倒是担心,雍正不肯再让十四弟领兵。”
允大笑:“那这一关,恐怕天兵天将也帮不了他了。他有本事夺位,没能耐坐稳,怪得了谁……”
果如允禩所料,雍正命年羹尧接任抚远大将军,坐镇西宁指挥平乱。
八爷党闻听上谕后嗤之以鼻,暗笑雍正此举必是作茧自缚。
却不道,年羹尧天纵将才,只用了十五天便平息叛乱,歼敌八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