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拾、冰镜孤悬映绮栊
朝堂上长久弥漫着剑弩相张的味道,雍正知道,即便自己现在做了皇帝,他的兄弟也不会乖乖的俯首帖耳。老八老九老十,还有他嫡亲血脉的十四弟允禵,都是不甘心的。
比起百姓社稷,他们更在意的,是如何反驳皇帝兄长的各种政令。
太监一声“退朝”,今日的暗战,才算偃旗息鼓。王公大臣,各怀鬼胎,君王政令,履遭封驳,胤禛越发觉得举步维艰,可这路是他自己选的,除却咬牙向前,别无可退。
可作为母亲,太后挂怀的,却是被亲哥哥幽禁于景陵,不得相见的小儿子。
小太监一路疾跑到御前:“皇太后说有事召万岁爷过去……”
雍正已猜到了眉目,面色一暗,令摆驾永和宫。
看着太后不悦的脸色,雍正旁若无事:“气大伤身,额娘这又是在生谁的气?”
太后侧过目去,不看雍正,冷笑道:“你若真有孝心,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气?你十四弟纵有千般不是,也是我的儿子,是你的弟弟,你皇阿玛曾亲封他为大将军王。你却好,将他罚去守皇陵,做娘的想看儿子一眼都难比登天。皇上,这就是你的孝顺?”
雍正握住母亲的手:“额娘,十四弟眼里根本没我这个皇帝,他罔顾手足之情在前,朕令他在先皇的景陵读书养心,也是希望他及时醒悟。再者朝中心怀叵测者不乏人在,十四弟常年在外带兵,不谙世道人心,若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危乎社稷,又叫儿子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儿子的苦处,还望额娘体谅。”
太后蓦地抽出手,强打精神坐起身来,“好、好,你自有你的千般理由,我说不过你。前朝的事,我也说不上话,既然皇上如此铁面无私,那我这太后,也不该苟顺私情了。魏伯仲——”
门外,永和宫大太监答话:“奴才在!”
“传我的口谕,固伦公主久沐恩宠,理应为天家尽孝尽义,差她去江宁清凉庵代皇家祈福三年,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雍正犹如五雷轰顶,陡然失态,一头磕在地上:“皇额娘,您这是在责罚儿子吗?”
太后目色深沉看着他:“适才皇上的话,提醒了我,我不禁想起了你皇阿玛曾跟说过的,他说哪怕是自己最爱的人,也无法守他一世周全。人各有命,路终究要要自己走。以前我没有领悟到你皇阿玛话中的深意,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皇上,这个道理你也是时候明白了。”
胤禛心如死灰瘫坐在地,太后唇畔笑意生冷:“骨肉分离的滋味,现在体会到了?”她说着看向门外,“还不去传旨,都聋了不成?”
钟粹宫里母慈女孝的画卷,到底被太后的懿旨打破,皇后心口一滞,不可置信地望着传旨太监:“皇额娘她,真的……”
魏伯仲忙跪下叩头:“皇后恕罪,娘娘的懿旨,奴才也是原话通传,奴才先行告退……”
皇后将婉瑶揽在怀中,双目虚空地望着门外,泪水漱漱而落。她一只手死死攥着,任指甲嵌进皮肉也不觉。她的女儿还这么小,为何也要被卷进那些是非漩涡呢?皇后不甘心,就算无济于事,她也要争一争。
太后暝眼欲睡,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她起身问:“皇后还没走?”
瑶琴上前:“一直在殿外跪着。”
太后叹口气:“传她进来吧!”
皇后礼毕,刚要开口,不妨太后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婉瑶还小,希望我收回成命。皇后有没有想过,你与老四大婚时,比她岁数还小,可不也做了一家主母?她是我的孙女,我心里自然疼她,可她更是大清的公主,今天代皇家祈福是她应尽之责,他日若有其他需要她挺身而出,她更要义不容辞。身在皇家,享了天恩富贵,总要为皇家做点什么,皇后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皇后泪眼朦胧:“皇额娘,您真的不能网开一面吗?”
太后倚靠塔上,看着做了自己几十年儿媳的皇后,目光柔和许多,“我知道你舍不得她,我也舍不得。可若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你们会害了她。这几天我总是想起先皇,又想起胤礽来,先皇对胤礽的疼爱,比起老四爷俩来,只多不少。做父母的,对自己最爱的孩子,就总想护他一辈子。但你越爱他,别人兴许就越恨他。这就叫适得其反,做人难啊!”
感慨半晌,太后唏嘘着合上眼:“皇后回去吧,仔细想想我的话。今儿个若天晚了,就让她明早再走,留一晚上给你们母女说话。”
见太后不再开言,皇后默声告退。
雍正自知母命难违,亲自安排了护卫随从事宜,忙差苏培盛去准备。
已然入夜,廉亲王允禩正在府上与两个弟弟喝茶,忽然门人报弘时造访。
“八叔,宫里消息,太后让玉玲珑去江宁清凉庵祈福三年……”
见弘时进门来一脸喜不自胜,允禩悠然放下茶盏,“歇口气慢慢说,来啊,给三阿哥看茶!”
一时弘时行过礼落座,听他说完,允禩面沉似水:“固伦公主小小年纪就深明大义,三阿哥固然引以为荣,可也不该全都表现在脸上。身为人子,此时你皇阿玛心里不无难受,你却这样幸灾乐祸,恐怕往后会更加偏心你其他兄弟。”
弘时神色愤慨:“他们心里只有那个野丫头,我是喜是忧,皇阿玛才懒得关心!”
允禩当下不悦:“我们是皇上的兄弟,偶有政见不合,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朝廷好。你是皇子,理应对君父心存敬畏,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三阿哥若再这样,以后就不要认我这个叔叔了。”
弘时忙施礼:“弘时谨记八叔教诲,天色不早了,侄儿先行告退!”
待弘时走后,允禟笑道:“太后见不到心爱的儿子,也不让胤禛见她最疼的女儿。哈哈,姜还是老的辣,皇额娘果然英明,这招打蛇打七寸,厉害!”
老十也跟着附和:“嘿,这才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允禩沉思一霎,唇角泛起笑意:“清凉庵……也不知太后是得了哪路神人指点,竟然想起来这么个地方。不过也好,这道懿旨一下,着实帮了咱们,固伦公主现在长大了,也该帮她见一见那个远在江南的故人了。”
次日清晨,天光才亮,婉瑶一身便装,去到永和宫拜别祖母。
瑶琴站在门边:“娘娘说年纪大了,经不得离别。怕见了公主又抵不住伤心,所以吩咐公主就在外面磕头吧。”
婉瑶哭着行了大礼,要走时,里面又传来关切的叮咛:“孩子,别怪皇祖母心狠,我也是为你好。往后的路,你要学会自己走了。去吧,自个儿好好的。”
“皇祖母珍重!”婉瑶对着门里又深施一礼,转身要离开,却被瑶琴一把拉住,瑶琴掩面泣道,“公主,老奴不能跟着去伺候了,这一路上,您千万保重。”
“嬷嬷年岁大了,也要将息身体。”她说完头也不回,一路去宫门。
今日常朝,太和殿内百官坐班,可一向勤政的皇帝,却未曾御殿。
车驾将行,苏培盛仍不放心,手掌重重抚在顺福肩上,殷殷嘱托:“这一去三年,公主身边除了你跟两个丫头再没别的人使唤。记着,一定要伺候好小主子,千万不能让她有半点儿闪失。你是咱家最看重的干儿子,这趟差办好了,往后你就是咱家的恩人,做干爹的一定不会亏着你。不然……”
顺福赌誓发愿:“干爹放心,儿子就是豁着自己不要,也会办好干爹交待的差事,绝不给您丢脸!”
胤禛看着轻车简从前的女儿,万语千言都哽在喉中。皇后万般不舍地松开了婉瑶的手,眼底难掩伤心,“瑶儿,往后额娘不在身边,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婉瑶强忍着眼泪,拜别父母,转身上了马车。
宫墙柳色绿如染,总为离人叹。望着那一行远去影子越来越小,胤禛执着妻子的手,缓缓步入宫门。
回了钟粹宫,皇后一进内室就掩面哭泣,珠哥见状,忙紧将门窗闭了,“奴才知道主子是见格格走了难受,可您得往好处想,她还是要回来的。一会儿还要去永和宫请安,让人瞧见了传闲话总不好。”
皇后渐渐止住眼泪:“十二年了,瑶儿哪里离开过我身边啊!她比我亲生的还亲,我只愿她顺顺利利长大,哪料得到,还有这么一遭等着她啊!这宫里的女人,长寿的不多薄命的不少,我只愿老天开眼,到时让瑶儿平平安安回来,让我瞧一眼……”
“主子自会长命百岁,咱们还得看着格格选了额驸风光出嫁呢!”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永和宫大太监魏伯仲的声音,“奴才启禀皇后,年贵妃身子弱,在去请安的路上小产了!太后让奴才来传话,说今儿个请安免了,让皇后紧着先去翊坤宫主持局面。”
皇后蓦地正色,干咳一声道:“有劳魏总管,娘娘这就去!”珠哥拿了赏银亲自去外面递给魏伯仲,忙吩咐宫女端热水进去伺候皇后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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