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新皇御极,京城里风云突变。
婉瑶再见到自己阿玛时,已身在红墙之内。
巍峨堂皇的乾清殿上,胤禛步履沉沉,走向龙座。
群臣顿首,三呼万岁,衣冠凛冽的天子,独立龙庭之上,睥睨天下。
“五哥……”十岁的婉瑶躲在厚重帘幕之后,与弘昼窃窃私语,“阿玛今天好高,他好像跟从前不同了……”
“嘘——”弘昼拉着妹妹蹑手蹑脚退出殿去,才道,“当然不同了!皇阿玛以前是臣子,只能站在下边仰望苍天,现在继承大统,站在上面俯瞰众生,怎么会一样。”
殿内,天子始终面容严肃,不怒自威。人道是天威难测,又有谁知,胤禛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掌心一枚怀表早被攥出了汗。
这一路,他走的那样坎坷。十年辛苦,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很长,唯有这怀表,日日夜夜,伴他身旁,也是这怀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憾事既铸,百身莫赎。
心心念念,心已成结。
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紫禁城里,并没有多少人挂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没有谁真正得偿所愿。
胤禛不高兴,纵然他成了几十年的夺嫡之争中最大的赢家,可他的对手却不会因为他的君临天下就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
胤祥也不见得喜悦,和硕怡亲王,当朝唯一不须避皇帝名讳的臣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泼天富贵,是多么来之不易,又将多么如履薄冰,谁又比他更深有体会呢?
允禩更加笑不出来,几十年来苦心经营功败垂成,母亲出身卑贱,不得皇父青眼,虽然一切看似早已注定。可他从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即便自己只是胤禛施舍下的和硕廉亲王,即便自己的势力最终难以抗衡皇权,可破釜沉舟,何妨一试?
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元年大清朝,依旧云谲波诡。
德妃被尊为太后,成了大清国最至高无上的女人。然而她的两个亲生儿子,终究因为这皇权而闹得手足反目,不可开交。她的丈夫走了,那个几十年来的枕边人,终是留她孤零零一个,来面对这万古难断的家务事。人皆以为皇太后享尽人间富贵,谁又知道,她不过是普天下地位最崇高的伤心人呢!
太后终日郁郁,凤体欠安,宫妃们不敢怠慢,日日都去永和宫侍奉问安。
太后打量榻前众人,只觉闹嗡嗡的,头晕目眩。却见年妃大腹便便,立在榻边,身姿单薄,难免惹人爱怜。
“贵妃是有身子的人,应仔细将养,就不必在这儿伺候了,回去歇着吧!”说罢又冲众太妃道,“诸位姐妹的心意,我也心领了,你们也都去吧!”
知太后是患了心病,众人亦不多言,纷纷行礼告退。
年妃被人搀着,穿行于宫墙之下,婉瑶带着宫女迎面而来,见状躬身施礼:“参见母妃!”
两边宫人,也纷纷行礼。年妃虚扶一把:“固伦公主不必多礼!”
婉瑶近前,恭敬道:“宫里的路不好走,母妃身怀六甲,不比寻常,千万保重身体。福惠弟弟近来怎么样,可有闹着母妃?”
“公主有心了,不曾……”又寒暄几句,婉瑶行礼告退。看着那天真活泼的身影远去,年妃忽的落下泪来。
宫人锦秋见状惊惶起来:“主子这是为何,好好地怎么哭了?”说着,忙拈了帕子为年妃拭泪。
“你不懂……”年妃紧阖双目,眼前浮现出她那早夭女儿的模样。过去这么多年,她已快要记不清那孩子的面容了,天色昏沉,此时此刻,年妃顿时生出些岁月忽已晚的疲惫感来。
本朝惯例,生母不得抚养皇子,可是福惠却养在了母亲跟前。外界因此传的满城风雨,说年贵妃占尽宠爱,万岁爷不惜为她改了祖宗家法,使其亲身养育所生皇子。如今贵妃再怀龙种,更有贵妃二哥年羹尧手握重兵,被圣上引为知己。年氏一门煊赫当朝,无人能及。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人都道年贵妃宠冠六宫,只有她自己省得,这华丽冠冕下,是何等的虚无寂寥。雍正对她没有不好,荣华表里,从她这五年生下三个皇子便可见一斑。然而要占有男人的爱,哪有这么容易。
宠爱宠爱,宠跟爱,岂能同日而语呢!
宠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施赠,爱才是相知相许的交付。一个帝王,一生可以给很多女子恩宠,却很难真正与一个女子相爱。这后宫的女人,争宠容易,得爱却难。
爱是什么,年妃只在雍正看到婉瑶时的眼神里瞧出些眉目。那样铁面冷酷的帝王,只有面对这个女儿时,才会展现出温蔼的一面。
雍王府的旧人,都知道公主并非皇后所出,可是有什么关系,当年天子金口玉言,如今天子一言九鼎,公主既认了皇后这个额娘,她便是永远是皇后嫡出公主。
究竟因为公主是皇后的女儿,才封了固伦公主,还是因为她要成为固伦公主,才做了皇后的女儿?这个中究竟,除了雍正皇帝,谁又说得清呢!
天光暗淡,年妃不愿再想下去。
华灯月影,吏部尚书隆科多的府邸,笙歌隐隐,锦绣如簇。
一曲终了,隆科多依旧心事重重,苏雪意眉尖微蹙:“老爷在想什么,都懒得指点人家歌舞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隆科多回神,一边将佳人拢入怀中,一边与之絮絮低语:“这两天,皇上共下了两道旨,一是追封已故的二格格为和硕怀恪公主,再就是,封九格格为固伦明达公主。”
苏雪意是隆科多新纳的妾室,才貌双全,又好有几分见识,平日里隆科多常说些朝中事让她参量。苏雪意闻言,好笑起来:“明达?皇后的女儿,封固伦公主自然礼法相得,可礼部明明议了’元和’的封号,单一个‘元’字就无限尊荣,皇上弃之不用,反倒别出心裁想了个‘明达’出来,咱们这位万岁爷的心思,还真是高深莫测呢!”
隆科多感慨万千,沉声道:“你不懂……明达是佛语,所谓三明三达,说的是佛理中最为微妙至高的境界。大乘佛中视为’明’,小乘佛中称作’达’,皇上佛法精深,心思不是常人猜得透的……”他不由哀叹,语气里一时多了分苍凉,“说起来,这封号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唐太宗的爱女晋阳公主——字明达,这个女儿是由太宗亲自抚养的。万岁爷对固伦公主的爱护,从不逊于唐太宗……”
苏雪意霎时了然,隆科多又陷入沉思中,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譬如王紫瑛本是前明遗孤,胤禛曾亲口对她许下“明清两朝融为一体”的诺言,旁人不知固伦公主身世,可他一清二楚,明达里这个“明”字,未尝不包含前明的意思。
隆科多不禁心有恻恻,当年是他跟觉空怂恿着胤禛与王紫瑛反目,后者最终自尽于先皇和太后面前,此事早就是天家大忌,没人再敢提起,可从雍正时时揣着那没怀表便看得出,他从未忘情。这位万岁爷的性情,阴情难测,不知道哪一时,自己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造化弄人,谁说得准呢!
皇太后抱恙多时,前朝后宫,都不免为之挂心。经太医多番用药,这天终于有了些好转。
永和宫里,瑶琴扶太后在塌前坐下,宫女端了汤药上前,瑶琴忙接过来亲自伺候。
太后见她弓着身子,仍是往常那一丝不苟的模样,不禁感叹:“瑶琴啊,这么多年,还是你最合心意,老了老了,我这身老骨头,还得让你伺候,难为你了。”
瑶琴不无感慨:“奴才本就是娘娘宫里的人,能再到娘娘跟前伺候,是奴才的福分。”
太后握着瑶琴的手,思绪万千:“是啊,你刚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当年先皇让你去宫外看护婉瑶,这一晃就是十几年,那丫头大了,你也老了。要不是这病啊,我也不好差你过来。不然传出去,我这做祖母的跟自己小孙女儿抢人,可不叫人笑话。”
瑶琴服侍太后喝了药,才道:“格格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没有叫人操心的。知道主子病了,她都恨不得亲自来侍奉您呢!”
太后叹口气:“是啊,这丫头打小就讨人喜欢,虽然活泼好动些性子却很好,倒是不像老四,还是随皇后多些……”
“是呢!有主子跟皇后娘娘言传身教,咱们公主啊,自然伶俐懂事。”
正说着,门外太监禀报:“主子,固伦公主回来了。”
雍正下了旨,命废太子一家迁往京郊郑各庄,太后心中虽是不舍,然事关前朝,她也不好多言。废太子知要离去,昨日特来永和宫磕头拜别,太后心中不忍,下懿旨差婉瑶今早前去赏赐送行。
婉瑶骑了马回宫复命,一路风尘仆仆,不觉鬓发散乱。有宫女递了热帕子,瑶琴一边帮婉瑶擦拭梳洗,一边感叹:“半天没见,格格仿佛又长高了,瞧这精气神儿,比小阿哥都抖擞百倍呢!”
婉瑶晓得嬷嬷心疼自己路上奔波,忽的抓住的瑶琴的手,眉眼含笑:“嬷嬷代我侍奉皇祖母,已然辛苦,我自己来就好。”说着抽了帕子自顾自拭面,一旁太后打趣起来,“小东西,可是埋怨你嬷嬷来我这儿受折腾呀?”
“孩儿不敢!”婉瑶凑去太后跟前,嬉笑道,“孩儿跟嬷嬷,都盼着皇祖母凤体安康,只是孩儿笨手笨脚的,怕伺候不好您,能由嬷嬷代为尽孝,孩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太后难得一展笑颜:“贫嘴的丫头,你二伯父家里可还好,说什么没有?”
“好着呢!二伯父说能做皇祖母的儿子,是他今生莫大荣幸。还说虽不能来膝前尽孝,可天涯咫尺,他的心时刻都挂着皇祖母,愿您尽快康宁。”
“难为他了……”太后口中喃喃,潸然落泪。
婉瑶蓦地慌神:“皇祖母怎么哭了,是不是孩儿说错了话?”
太后指腹摩挲着孙女稚嫩的脸庞,轻声道:“好孩子……你没有错……”旋即话锋一转,“这几天你都在我这儿,你皇阿玛该想你了,快晌午了,我让御膳房做了些豆羹,你一会儿带去养心殿,陪你皇阿玛用膳。”
婉瑶不知深意,行礼告退出来,带着太监宫女往养心殿去。出了永和宫,才走到景和门,却见远处太监引着一个贵妇并两个少年往钟粹宫方向走去。
见她好奇,随行的奉膳宫女道:“清晨皇后娘娘来请安时,听她宫里的人说,娘娘的庶妹今日要携子入宫觐见,想必就是那几位了。”
婉瑶点头,边走边问身边的小太监:“小顺子,那个稍矮些的男子,像不像上次在御花园,帮我取风筝的人?”
顺福一转眼珠儿,忙应声道:“主子好眼力,奴才瞅着也像那位小少爷。”
“上次他从树上取下来风筝,我说要改天赏他来着,结果忘了问他叫什么。”
“主子要是真想赏他,奴才就回钟粹宫,找个姐姐打听一下就是了!”
“算了,先不问,万一不是一个人呢!”
“诶,奴才遵命!来日方长,主子也别着急,奴才先帮您想着这事儿,等下回碰上了问清姓名再赏他。”
主仆两人说着话,已然到了养心殿前。
雍正因新颁政令施行不顺,连日来面色阴沉,此时又看了拂逆圣意的折子,更是大为光火。奏章散落一地,目光阴鸷的帝王从龙椅上起身,负手踱步。殿中鸦雀无声,雍正心中的熊熊怒火,渐渐化作眼中的森森杀意。侍立的太监纷纷低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见婉瑶进来,苏培盛想使眼色却来不及了。婉瑶微微一笑,做个噤声首饰,蹑手蹑脚走去胤禛跟前。
“瑶儿回来了……”胤禛依旧背身站在龙庭下,语气一时温软许多。苏培盛暗自松口气,刚要奉承,不防雍正下一言陡然生冷,“苏培盛,公主来了为何不通报,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当差的?”
一干太监跪地正要谢罪,婉瑶急声道:“阿玛别生气,是我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的,他们不敢……”
胤禛转过身来,好整以暇的打量女儿着急的模样,冁然一笑:“鬼丫头,就知道是你作怪!”
婉瑶登时挑眉:“阿玛,你作弄我……”
苏培盛起身,笑着走到婉瑶身边:“小主子这是从太后宫里来?”
“嗯。”婉瑶点头,“皇祖母怕阿玛辛苦,忘了吃饭,让我来陪阿玛用膳,还赐了道菜。”
此时殿外宫女进来,行了礼奉上食盒内的豆羹。
豆羹豆羹,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太后此时让人做这道菜肴,用意再明白不过。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善待兄弟,是康熙临终对胤禛的叮嘱,也是眼下太后的唯一心愿。雍正只觉五味杂陈,方才的笑容缓缓凝固在脸上。苏培盛倒吸口凉气,正不知如何是好,婉瑶忽对宫女道:“膳也送到了,你该回永和宫伺候我皇祖母了。”
那宫女依旧跪着,她不明白为何皇上看见自己呈上食盒里的东西,忽然就阴晴不定,她亦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心中的忐忑,却是那么真切。
胤禛闻言,凤眸微挑:“公主不是让你回去复命,怎么还不去?代朕谢皇额娘关心!”
“奴婢遵旨!”宫女一头磕地,告退出来,惊觉身上衣服竟然被汗沤透了。
胤禛不愿被人搅了与女儿相处的兴致,吩咐传了膳,便将众人屏退。
顺福跟在苏培盛身侧,走出大点好远,才长舒口气:“咱们万岁爷,可真是天威难测啊!干爹,儿子今天总算明白您得良苦用心了!”顺福曾经心中不忿,明明自己才是苏培盛的干儿子,为何要被分去公主身边,而远不及自己机灵的来喜反倒在御前当差。
苏培盛哂笑起来:“算你小子有良心,咱家告诉你,要是个聪明的,平日里就少跟来喜较劲,不然有你哭的日子!”
“诶,儿子谨记干爹教诲!”
“记住了就好。”苏培盛步子蓦地停住,压低声音,“你是咱家最看重的干儿子,做干爹的今儿个所幸再提点你一二。不要仗着你是我这个首领太监的干儿子,便可以胡来,红墙里的水深火热,光凭你那些卖乖奉承的小聪明,是出息不了的。你记着,这紫禁城里,你最不能背叛的两个主子,一个是万岁爷,另一个是公主。其余的那些娘娘、阿哥,不只咱家惹不得,你更沾不得。”
顺福满腹疑惑:“干爹,儿子怎么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苏培盛横眼,戳一指头顺福额头,又道:“不明白?你这猪脑子要是再不明白,赶明也甭认我这个干爹了,且学先朝太监梁九功,去景山上一根绳儿结果了你自个儿!”
顺福心中一滞,霎时了然:先朝总管太监梁九功,恃宠而骄,与朝中多有交结,违条犯法。皇上念他是先帝旧人,命人将其拘禁于景山,梁九功深知罪不可恕,畏罪自尽,于今年二月开春时节自缢于景山。
“干爹,儿子明白了。”
苏培盛点头:“明白就好,你记住,咱们这号人是断了根的。行走宫内,最要紧是牢记本分,你一旦失了本分,即便命大没步上梁九功后尘,也不会比团城里种葫芦的魏珠好哪儿去。公主是咱家看着长大的,是个再好不过的主子,差你伺候,是你祖上冒青烟儿。可要仔细着!”
殿内,父女喜笑颜开,殿外,父子耳提面令。
世间事,说到底绕不开一个亲字,更绕不开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