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陆、上苑春深芳草绿
去年皇帝亲自赐婚,令年遐龄之女入雍王府为侧福晋,除了胤禛夫妻,这王府旁人都要矮她一头。珠哥深知,圣命难违,福晋即便心里委屈,也是吐露不得的。四爷福晋的位置虽是显赫,却少不得有苦难言。各院的侧福晋、格格,谁都可以讨宠,却唯独她家主子这个做正妻的,必须以身作则,宽宏不妒。这无关礼法,更无关祖制,唯一息息相关的,在于她是四爷的妻子。八福晋可以骄横跋扈,可以目中无人,可四福晋,只能是仁厚得体,贤良淑德。
“额娘……”婉瑶娇小的身子从远处跑来,双臂张着,一脸的欢欣。
福晋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小人,眉间舒展,抽了帕子一边低身为她拭汗,一边嗔道,“疯丫头,玩儿够了?”
婉瑶轻轻点头,眼睛滴溜一转:“我想额娘嘛!”
“小鬼头,小小年纪,就学会哄人了。”福晋口中不饶,却已笑靥如花,珠哥与瑶琴交换个眼色,亦是含笑。
苏培盛捡了风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格格,奴才把花蝴蝶儿给您拾回来了……”
婉瑶摆摆小手:“带回去交给阿玛收着,我要去陪额娘用饭了,你退下吧!”
福晋轻轻点指她额头:“又胡闹,你阿玛政事还处理不完呢,哪有工夫理你这些。”
婉瑶不以为然,扬眉道:“才不呢,阿玛最疼我了!”
几人都忍俊不禁,苏培盛此时躬身搭话:“格格被福晋养的这么乖巧伶俐,咱们爷想不疼都难呢!”
福晋将婉瑶抱起,和颜悦色的脸上漾开笑容,她睨一眼苏培盛,“好奴才,就你嘴甜!爷回书房去了,紧着去伺候吧。”
婉瑶闻言,小脸上亦有模有样起来,“嗯,嘴甜,琴嬷嬷赏些甜果子给他吃,要把我的风筝收好了!”
“奴才遵命!”苏培盛行个礼,退了下去,福晋笑着打趣她,“小鬼头,就你促狭,都学会笼络人了。”
婉瑶往福晋怀里钻了钻,有些得意的笑起来,“是额娘说的,要赏罚分明。”
福晋笑着将她笼的更紧些,众人簇拥着母女朝上房走去,春风如旧,此时却格外体贴些,吹在福晋鬓边,她脸上明媚的笑意温柔又祥和。
曾几何时,她也不无介怀。可这孩子一天天长大,那些耿耿于怀的执念,终究随着桃开梅谢萎靡不见。被指婚给皇四子为嫡妻的时候,她尚不及豆蔻之年。李福晋先她入府,又年纪颇长,那几年李福晋承宠侍夜,她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半大孩子,虽是她先生下长子弘晖后,那边才敢有动静。然而弘晖早夭,李福晋那里却是接二连三的生儿育女,后来进府的媵妾格格,也不乏有生育者,可这二十年弹指一瞬,她再无儿女落生。
早几年她还赌着一口气,期盼能生下嫡子,却是命不与她。如今已是这把年纪,李福晋的儿子女儿都成年婚配了,自己又哪里还能肖想呢?也曾长夜难眠,更深阑静时怨自己肚子不争气,那时四爷与紫瑛缱绻终日,她亦只能忍着辛酸一笑置之。现在物是人非,唯有这小人儿承欢膝下,复又体会到当年为人母时的欣悦满足,她越发觉得是上天眷怜。
许是刚才玩累了,婉瑶已不觉间在她怀中酣睡。回到房里,福晋小心将孩子放到榻上,特又嘱咐瑶琴一番,才与珠哥去内室更衣。
见福晋始终一团怡悦,珠哥不禁讨巧道:“格格大了,心里也越来越知道装着主子了。”
看着珠哥掸衣襟的手,福晋长舒口气:“这孩子,命里与我有缘。母女一场,是她的造化,也是我的。我的心跟爷一样,只愿她,平安长大……”
那语气里蓦然间多了分怆然,珠哥见她眼中一时闪现起泪意,知是又想起了弘晖,忙宽解道:“都说福至心灵,主子和爷都这样宝爱格格,老天爷啊,也一定会成人之美。就是咱们格格打小就出众,万岁爷宠娘娘也疼,刚周岁就被封了和硕格格,只怕将来选额驸挑女婿时,有主子您犯愁的。”
“越说越没边儿了……”福晋破涕为笑,“她这才刚做完四岁生日几天,你就说到女婿上了,别说离婚嫁还远着呢,就算到了那年纪,我也想多留她几年。”
“依奴才看,指不定爷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珠哥笑着,搀着福晋去外室。
廊外一片芳菲,蒙茸细草侵阶绿,浓艳夭桃映阁红。
又是个沉寂的午后,年福晋规行矩步,小心翼翼托着汤盅往书房走去。小巧玲珑的身影旖旎袅袅,娇而不怯,艳而不妖,举手投足从容娇怯,全然是迤逦江南中的汉家娇娥风貌。
书房里鸦默雀静,女子立在书案前,声音柔糯入骨:“爷,奴……玉卿没扰到您吧?”
胤禛面色不动,抬眼注视她一瞬,语气里不着喜怒,“没有,这书房太安静,你来了,倒显得有生气了。”
年玉卿闻言,脸上的喜色掩盖不住,忙低垂下眼睑。
胤禛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思绪忽远,世间女子多是绰约柔情,汉女就更是温柔小意,那烈质贞格的奇女子,终究世无其二。此生此世,再睹芳颜,恐是相逢在梦中。不,她走时眼中那样恨意深沉,只怕梦里也不肯一见了。
“爷……”年玉卿见他出神,小心唤了一声,胤禛如梦初醒,“这汤很好,以后吩咐厨房多做些,给福晋也送两盅,婉瑶这阵子都住她额娘那,让她多喝点儿。”
年玉卿想好的话霎时哽在喉头,怔了一刹才囫囵应道:“玉卿过会儿回去就嘱咐他们。”
福慧阁里,瑶琴和奶娘几个人凑一起做着绣活,婉瑶已到了开蒙的年纪,她们自然要多准备些书包用具。
“年福晋那儿又让人送羹汤来,格格被蜡红带着去看踢毽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奶娘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絮叨着。
瑶琴道:“让她们先拿热水把汤盅煨着吧,四爷发了话,过阵子要亲自给格格开蒙,现在她且要紧着玩儿呢!”
福晋派来帮着做活的绣娘也搭话:“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咱们爷本就不得清闲,可格格是他的心尖子,便是忙里偷闲,也要让哥哥开心……”
瑶琴不无感慨:“真是快呀,我记得刚从宫里来时,咱们格格才丁点儿大呢!转眼就三年了……”
外头春和景明,婉瑶被蜡红抱着往福慧阁走,嘴里还念叨个不停:“我想再玩会儿嘛!”
蜡红也不过豆蔻之年,此时却一本正经起来,“格格别为难奴才了,回去晚了,琴嬷嬷是要怪罪的。”
“嬷嬷才不会!”婉瑶挑眉,稚嫩的语气里带些得意,“有我在,放心吧,她不会为难你的。”
“哦。”蜡红应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忙又叮咛道,“一会儿回去了,格格可不要说刚才碰到了年福晋。”
婉瑶不解:“年福晋拿萨琪玛给我,还陪我玩,为什么不能说?”
蜡红低声道:“福晋知道了,是要不高兴的。”
“年福晋对我好,额娘为什么要不高兴?”婉瑶一双大眼睛忽闪着,里面写满了疑惑。
“格格你听我说——”蜡红将她婉瑶下来,蹲身搂住她,附到耳边压低了声音,“年福晋肚子里有娃娃了,再过一阵子,格格就要做姐姐了。王爷喜欢年福晋,才会让她有娃娃的,等年福晋的孩子生下来,王爷就不会来看福晋跟格格了……格格是福晋的孩子,怎么可以亲近年福晋呢?”
懵懂的小脸上,第一次有了怅然若失的神色,婉瑶怔怔点头,“原来额娘会不开心,那我以后……不跟她们玩儿了。”
蜡红笑若春花:“格格真懂事……记着,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嗯……”婉瑶脸上仍旧带着些难过,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蜡红,对方说话的声音那么动听,“好格格,说话要算数的,来,我们拉勾……”
等胤禛发现一向贪玩的女儿,变得好学起来时,已过了好久。彼时年玉卿已生下一女,雍王府又添了个小格格,阖府上下,都笼了层喜气。
这日黄昏,瑶琴正伴着婉瑶练字,珠哥笑着进来,“格格又在用功啦……”
婉瑶停住笔,眉目含笑:“可是额娘想我了?”
“是!”珠哥笑盈盈看一眼瑶琴,才道,“年福晋的小格格要洗三,王爷说也给格格放上两天假,明儿先不用去读书了。”
婉瑶听了,竟不喜反忧。她生来聪明,自蜡红说了那些话后,她竟敛了贪玩本性,一有空就跑去她阿玛书房缠着读书习字。胤禛虽是喜静,却还是乐见婉瑶勤于学业,就算公务再忙,也会抽出空来亲自教导女儿。久而久之,苏培盛甚至在书房后为婉瑶摆置了一副床榻。
“格格怎的不开心?”见婉瑶笑颜突然落下来,珠哥满腹疑惑。
“嬷嬷……我们去额娘那里……”瑶琴与珠哥面面相觑,顿时手足无措,两人谁也不明白,为何婉瑶突然就委屈的哭了起来。
“额娘……”刚进屋,婉瑶就忙不迭扑到福晋怀中,嚎啕大哭。
福晋不明就里,见她哭得可怜,也跟着鼻子一酸,心中难受,“瑶儿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哭?跟额娘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婉瑶不答,抱着福晋脖子,嘤嘤啼泣,半晌,她才止住哭声,猩红的眼里仍旧泪珠不断,“额娘……你给瑶儿……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吧!”
福晋闻言,脸色陡然一变,眼波浮动,冷声问道:“谁在格格跟前说了不该说的?”
瑶琴大惊失色,忙欠身请罪:“福进明察,是奴才失职,没有看顾好格格,奴才甘愿领罚!”
福晋看着她,沉吟半晌,终是摆摆手:“你的为人我知道,福慧阁有你在,我是放心的。只是,若有哪个奴才敢在背后兴风作浪,你也不必姑息。格格这两天住我这,你先回去,忙你们的……”
看婉瑶哭的累了,福晋复又和颜悦色,手掌轻拍着,渐渐哄她睡下。珠哥见状,使个眼色,将其余奴婢也打发出去。
“主子,这事着实蹊跷,咱们不得不防。”
“我知道……”为婉瑶盖好薄被,福晋才起身,细步踱着,“琴嬷嬷跟在娘娘身边多年,她素来是个谨慎伶俐的,这事,另有玄机。”
珠哥不禁叹口气:“这府里,看似每个人都纯良温顺。可谁又知道,一家老少,担子都压在主子身上……”
“好了,欲配其位,必承其重。你以为爷在外面就不辛苦吗?”福晋舒口气,一双慈目,又落在婉瑶酣然的睡容上,“交代下去,今天格格说的话,谁也不准乱传。否则,定不轻饶!”
瑶琴黑着脸回福慧阁,蜡红跟在她身后,沾沾自喜。蛰伏三年,时机,终于成熟,她不会罢休。
婉瑶掌灯后才醒,珠哥等服侍她吃万饭,已然入夜。
更深人静,内室只剩下母女两个,福晋将婉瑶揽在怀里,软语温声:“瑶儿想不想去看年福晋房里的小妹妹?”
婉瑶愣了一瞬,微微摇头。福晋早有预料:“跟额娘说,为什么不愿见小妹妹?”
“额娘,有了小妹妹,阿玛以后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
福晋面色难看,将她搂的更近些:“瑶儿不要胡思乱想,阿玛最疼瑶儿了,怎么会不喜欢你?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否则额娘不高兴,你阿玛也会生气。额娘今晚说的话,瑶儿要记住,这府里的阿哥、格格,都是额娘的孩子,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要友爱他们,也要尊敬他们的额娘。懂了吗?”
见额娘正颜正色,婉瑶重重点头:“额娘,瑶儿记住了!”
“好……”福晋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计较:她视如己出的孩子,竟有不知死活的把歪主意打到这上面,那就别怪这做娘的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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