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岚转过身走进祠堂，掩上门。祠堂的灯火还亮着，应该是郭嘉填过灯油。看过去，新立的牌位前，一身素白的郭嘉正端正跪在那里。常岚心中涌出一种名为心疼的滋味，想起邢夫人那番话，常岚低叹了一口气。我亦是无情之人啊。
常岚上前，跪在郭嘉身侧：“怎么，还想不开？”郭嘉沉默着摇摇头却并不言语。
“那是什么？”郭嘉终于肯抬头只是常岚锐利的目光了。郭嘉面上一片灰败，眼下是深重的青黑，眉目间有着显而易见的颓废气息，那眸似浓墨一般化不开，不可捉摸。郭嘉沙哑着嗓子道：“人，可有归处。”常岚闻言道：“有，因果轮回，转世重生，一切冥冥之间自有定数。”
郭嘉扯唇一笑：“你，在骗我。”郭嘉将手自己唇上，示意安静，阻止了常岚即将出口的话语：“因为，连你自己，也不信。”常岚垂下眼帘，谁信命数，谁愿意为人所掌控。主动权当然是在自己的手中稳定的多。人，生来，就是逆天而行的。
郭嘉抬头去看那些冷冰冰的牌位：“乔木，告诉我，你究竟来自哪里？”他的话语里带着蛊惑的意味。
常岚却挑起眉来：“不知。”他的目光也暗下来了。
郭嘉笑言：“你心如明镜，亮如琉璃。总有一天会说的。”他半张脸掩在阴影中，一双眸陡然一亮，若少年时的那般璀璨：“常岚，你说过一句话，不过应该你早忘了。”
常岚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下一秒，郭嘉说了出来：“不在于谁家天下，只在于护得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我想试试，你所说的那个时代。”
常岚心跳如雷，瞳孔紧缩，满是惊愕，甚至还有不易察觉惊慌。郭嘉转过头来：“你可敢一试？”
“自然。”半饷，常岚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随心而走，不问今朝明日。哪怕最后是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不管历史是否能够被改，也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试试。
郭嘉突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疼，撕心裂肺不过如此了。他猛然偏过头，嗓子眼涌上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溅在地上，一片触目惊心。
常岚的心猛然被提起，忙扶住郭嘉，冲外喊道：“快去请华医匠。”华佗正在这里游医，但愿能碰上。
郭嘉虚弱的倚在床头，脸惨白着。常岚心中焦急，却不得不按捺下来。华佗细细把了脉，认真检查一番，叹道：“世家的阴邪之毒，常年累月的积累。不过幸好这次喜怒哀乐太过，诱发了毒。使之发现尚早，还有救。若一直未被发现，便会暴毙而亡，外表看来只会是劳累过度，透支而亡。”
常岚下意识就想到了郭廉，可依照郭廉邢夫人的谨慎，是断断不会发现不了的。除非……常岚眸光一冷。吩咐旁侧的柏寒：“去，将李医匠请过来。”柏寒隐约猜到了几分，不敢多言，忙应下，带着人出去。
华佗知道这是世家大宅的阴私事，并不打算参合进去。提笔开完药方，就听见郭嘉道：“华医匠，麻烦你给幼弟看看。”
常岚想到了什么，伸出手去让华佗搭脉。华佗神色骤变：“当年我给你开的方子，你没继续吃？”常岚也意识到不对了：“不是说换了吗？”随即他道：“将江星绑住。”松寒机警，立刻上前缚住想跑的江星。郭嘉沙着声问向江星：“江月呢？”
江星不语。郭嘉轻笑一声，让人头皮发麻：“郭姚，带着人去把江家众人都拿下。”一名劲装青年走黑暗中走出，在场之人，竟无一人先前发现他的存在。郭氏嫡支到底是有底牌的。郭嘉的暗卫原本是郭家庶支的郎君，只是被郭图一脉给吞没，家破人亡。心灰意冷之下做了嫡支的暗卫。常岚身边现在还没有暗卫，他并不喜欢被人一天到晚都看着的感觉。再说他多半时候都和郭嘉在一起。蹭一蹭就好了。
郭姚领命，消失在众人眼前。
华佗继续说道：“当年药方，是为了制约你体内的秘毒，这秘毒出自南边蛮夷之处。一时半会儿找不出解毒的方法。只好用药制约。可我分明已经与郭家主邢夫人说过，不可更换药方。而且你的体内也有那世家阴邪之毒。”
常岚垂下眼帘：“阳奉阴违罢了。”说着他转过头，看见松寒已经将江星捆起来了，道：“华医匠，麻烦你给松寒看看。”
松寒看了一眼郭嘉，见他轻轻颔首，顺从的走过去，伸出手。华医匠把过脉，颔首。随后不再开口，去旁边写药方了。
常岚沉思，这李医匠曾经救过郭廉，这才得了郭廉的信任。一直住在郭宅，给郭家众人看病。他的医术也是不差的，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毒。郭廉的身亡不是意外，而是中毒。而李医匠一直给郭廉看病，可下手的地方太多了。自己的药方被换，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吧。这江家三姐妹同李医匠怕是一道之人。手能够伸这么长，郭图一脉可没这个能力。依照郭芳之父的死来看，郭图一脉只是第一把刀，而且是随手可弃的刀。
李医匠带到了，见这阵势，苦笑一声，就地跪下：“任凭处置。可砚岭并不知情，他已经眼睛瞎了，就放过他吧。”李砚岭是李医匠的孙子，如今才十一。李医匠只有一个独子，结了婚，在李砚岭刚一岁的时候，小夫妻回娘家的路遇劫匪，双双惨亡。李砚岭天资聪颖，郭嘉教过他读书，砚岭这个名字也是郭廉取得。可是什么时候，李砚岭的双眼没有了的，他们竟然丝毫不知。常岚不期然想起邢夫人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莫不是他们早就知晓了，只是故意留着李医匠。
李医匠垂下头：“他们用砚岭的命威胁我下毒，我一直是做药膳时放了对应的解药，可是没想到，他们安排的不只是我，还有……”未语之意在场之人都懂。李医匠白发苍苍，老态毕露。“是我对不起郭家，对不起主君夫人，对不起大郎二郎三郎。可他们剜了砚岭的眼用砚岭的命威胁我，我实在是没办法。”李医匠深深一叩首。褶皱的脸上泪水乱流：“砚岭还在他们的手上，我知道我的罪过无法赎清，但砚岭是无辜的啊。”
常岚叹道：“天下谁人不无辜。”随即看向李医匠问道；“他们安排的还有江家三姐妹，是吗？”
李医匠不敢抬头：“是。”
一直没有吭声的江星不知何时解开了绳索，手持利刃，往常岚刺来。在场之人皆没有想到江星会有这么疯狂的举动。加之江星原先被绑的地方离常岚近，打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来不及去拦下江星。
郭嘉正正对着江星，来不及出声，一个起身，将坐在床边的常岚按下，避开锋芒。江星改了方向，往下一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医匠爬了起来，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利刃。柏寒上前，一剑刺下。江星满眼的不可置信，回头看了一眼柏寒，闷出一口鲜血，缓缓倒下。随之的还有李医匠。
常岚连忙从郭嘉身上起来，去扶李医匠：“李医匠……”
李医匠吐着血道：“对不起郭家。对不起主君……对不起。”李医匠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断了气。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常岚有些恍惚。华医匠见多了生死，可还是忍不住叹惋。“那个江姑娘还有救，救吗？”
郭嘉起身道：“救。”在众人诧异的时候，郭嘉对常岚说：“剩下的事我来接手。”
常岚：“那你的身体？”
郭嘉一笑，倒是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意味；“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常岚颔首。
郭姚回来复命的时候，一身黑衣被血浸透，血迹从衣摆一滴一滴落下，蜿蜒了一路。他带着一声血腥气，道：“江家已灭，已派人通知大郎。”
郭嘉淡淡道：“何人？”
“世家豢养的死士。像是清河崔氏。”郭姚说完这句话，立刻隐入了黑暗。
清河崔氏崔琰，字季珪，名士，曹杀之。
清河崔氏与阳翟郭氏八竿子都打不到啊。
不对……
“乔木，人这一生总是要为什么而活。你莫怕，大胆的往前走，去寻找属于你的路。”这是最后一次离开郭宅时郭廉对他说的话，起初他觉着是郭廉发觉了自己的不同寻常，对他的特意叮嘱。人的一生总要为什么而活，郭廉究竟是为什么而活？这算不算是另外的一种提醒？他瞥了眼郭嘉，很显然郭嘉已经被卷入进了这件事中，而且他打算独自面对。世家大族手段，清河崔氏，阳翟郭氏。
莫不是郭廉是甘愿赴死的。
做一个假设，一切都在郭廉的掌握之中，他甘愿赴死，让郭氏内斗。膝下长侄远走，长子未长成，养子软弱。看上去是风雨飘摇之态。如果自己是对手，会怎么做？那一定是斩草除根。可这样郭廉一味带的示弱是根本没有意义的。或者，他是向世人证明，他就是这样的无力，拿不起也反抗不了，打消对手的怀疑。那么对手应该是想要郭家的一样东西，或者说是他怀疑在郭家。这样解释倒是说得通几分。
那么李砚岭会在哪里？他会不会是一个突破口？
常岚深思着。
江星正在此时被华佗弄醒，就听见这三句话，登时狰狞着扑上常岚，在半路被柏寒拦下；“你们这群畜生！”
华佗起身，默默继续去写药方。
郭嘉淡淡道：“郭家对你们江家不薄，你们三姐妹乃至一家都勾结他家。谁是畜生，一目明了。把她放进江家吧，让她亲眼看看。”
柏寒见常岚点头，拖着江星出去了。不顾江星的撕嚎挣扎。临到门口，常岚道：“柏寒，记住你的本分。”
柏寒一顿，随即继续了自己的动作。淋漓血迹一路蜿蜒覆盖了原本的血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