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听见这话，神色略动，迟缓抬起头，飘忽不定的目光落在郭嘉常岚的身上。略扯出一抹笑。缓缓起了身，拂开善心善水想上前来扶的手，挺直了身子。目光冷静下来，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回来了？”
“回来了。”郭嘉点点头，邢夫人看向常岚，常岚也点点头，应道：“回来了。”
邢夫人道；“去看看你们父亲吧。”
棺木里，郭廉躺在棺底，已经换了衣裳。眉眼如故，仿佛只是睡着了。下一刻还会睁开眼，还是那个喜欢一本正经逗小孩，表面是名士，实则是妻管严的郭廉。他一生所愿不过是亲人平安，携邢夫人去游天下山水。这是他们的诺言。只可惜，再不可实现。他接过了兄长身上的担子，一切就已经成为定局。
郭廉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一下郭廉的面容，却在半空受惊了似的，猛地收回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有泪划下，滴在棺木边缘，打出一个湿印。
常岚并不比郭嘉好上多少，两世为人，所感受的父母温情，全来源于郭廉与邢夫人。他们会包容他，也会在他错时教训他。他们不是一场虚无的臆想。常岚努力逼回盈在眼眶里的眼泪，眼睛酸涩难受的要命。心口绞疼。但他经历的岁月长，在这时还有理智，现在郭家不能有人倒下。否则郭家庶支定会趁虚而入。
郭家倚着棺木，神情木然，慢慢从棺木旁话滑落在冰冷的地上，无声泪流。邢夫人居高临下看着，面上挂着同郭嘉如出一辙的木然，显得不近人情。邢夫人深深看着郭嘉，仿佛是要将郭嘉的容颜刻在心上。半饷，邢夫人挪步上前，蹲在郭嘉身侧，伸手轻轻拍着郭嘉的背，就像幼时哄郭嘉睡觉那样。
“明季，你大了，多余的话用不着我多说。我和你父亲都希望你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话音刚落，邢夫人便毫不留情抽身欲走，被郭嘉预料着了，抢先一步抓住了衣袖。邢夫人坚决打落了郭嘉的手，不去看郭嘉颓然的神色。望向常岚：“你随我来吧。”
常岚跟上了邢夫人，回头看向郭嘉，就见他猛然跃起上前来抓住了邢夫人的衣袖，神情慌乱而无措：“阿母，我求求你，不要。”他跪下身，目光里满是哀求，邢夫人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心移开了目光：“明季，各自有路，你也该走自己的路了。”
“不要，阿母我求求你，不要。”纵使郭嘉哀求着，她还是和之前一样，坚定而残忍的打落了郭嘉的手，徒留他怆然倒地，整个人像是失了魂的木头，再无生机一般。
常岚随着邢夫人走到郭廉身前的书房，邢夫人移开一处书架，书架后显出一个暗格。邢夫人颤着手打开暗格，从中拿出一个雕花檀木匣子，递给常岚。常岚打开匣子只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大惊失色：“阿母。”里面是郭家所有产业的地契，明里暗里的都在里面。邢夫人这是做什么，常岚脑海里猛然划过一个念头，浑身一寒。他直直看向这一世他的母亲，鼻子一酸，一下眼前邢夫人的面容就被眼泪模糊了。
邢夫人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却带着喑哑：“乔木，今日就交给你了，你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变卖了也好，保留也好，都由你全权决定。”
常岚正要开口，邢夫人便打断了他：“你自小便与常人不相同，我和他都看在眼里。但我相信，你是不会害明季的。这也是他的决定。明季其实是一个无情的人。想来是随了我的性子。说无情也有情。倒也是可笑。想必你也清楚，除了他放在心上的那寥寥几人，其他人哪怕是平时要好，在关键时刻他也是会毫不犹豫舍弃的。只是他伪装的真的好。常岚，明季，以后就拜托你了。这个幼稚鬼。”邢夫人忍不住笑了，抿出一分温柔。
常岚愣在原地，四周仿佛隔了一层雾，看不清，听不全，摸不着。邢夫人这是要随郭廉同去。常岚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母。”
邢夫人从袖中摸出一幅巾。笑着道：“转过身来吧，我给你带上。”常岚哽咽着转过身，背对邢夫人。邢夫人柔和了目光，扯下常岚用来束发的发带。用幅巾给常岚挽起所有的发丝，细细束好：“去吧，乔木。”邢夫人停下动作，语调夹着不舍：“可惜看不见你们及冠了，想来那个时候，你们一定是极为出彩。乔木，你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孩子。族谱上写的是，郭岚。”邢夫人最后两个字是哽咽说出来的。
常岚没有回头，回过头想去抓邢夫人的手，但是落空了。他抬起眼看向站在那里依旧娴静温和的邢夫人，忍不住开口：“你不去看看明季吗？”话说出口，他才知道自己的声线都是颤抖着的。他知道郭嘉有多骄傲，临到这个时候，他却抛弃了自己的骄傲，竭力挽留着邢夫人。也许他早就料着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我和他留给你们的路。你们好好的去走，我们便再无遗憾。去吧。”邢夫人却并不理会常岚的问题，只说完背过身去捂着脸，身体轻轻颤抖着，态度显而易见，是不想再说了。常岚只好拿着匣子行礼，缓缓退去。
他刚走一段路，书房里就传出善心的低泣声：“夫人，服毒自尽了。”
常岚泪涌出眼眶，划入衣襟里。“置之死地而后生吗？”他一直觉着郭廉邢夫人有事情瞒着他们，却不知这件事竟然要两条人命填进去才能说个结束。他走在走廊里，忍不住边笑边哭，从始至终，他只能看着一心护着他的人在他眼前离去，而无能为力。无论哪一世都是这样，都那么无力、被动。
常岚跨进灵堂里，就看见郭嘉端坐在漆黑的棺木前，看着前面的烛火飘摇。听见声音，郭嘉回过头，木然的目光落在常岚身上才好似有了着落。他看着常岚形容狼狈，只是说：“过来坐吧。”
但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常岚找到了归处，还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
郭嘉却又何尝不是呢？
邢夫人服毒自杀，善心善水也跟着去了。郭嘉一时间人仰马翻。待邢夫人身后事宜安排好后，已经是深夜了。棺木前，郭嘉以最恭敬的姿态跪着，烛光恍惚，映照着他无悲无喜的面容。冷风袭过，卷起缟素重重，一片惨然的白。常岚已经让他们郭家的下人各自前去歇息了，忙活了一天，也都疲惫的不行。常岚臂弯是一件外衣，给郭嘉披上外衣。“夜里冷，别坏了身子。阿翁阿母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这样的。”
郭嘉神态如常，只是还是脸色惨白。他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流了，眼神流露出几分恍惚。
郭嘉问道：“这世上可有灵魂？”郭嘉的声音很缥缈，仿佛是从天外天入世，飘在云巅上，四处落不着地，很轻易的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常岚瞳孔猛地一缩，身子骤然僵直。他的这份僵硬连不在状态的郭嘉也察觉到了。
“也许有吧。”常岚这样回答，垂下了头。
听郭嘉这么一说，常岚才发现上一世以为刻骨铭心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已经模糊了。褪去了鲜艳的颜色。他记得更清楚的是这一世，那个喜欢趁邢夫人不在时抢自己点心吃的善心，在桃树下接住自己的善水……
郭嘉垂下眼睑，不去追问常岚的异样。有些事不必要说的太明白。
“那便好。”郭嘉继续一动不动跪在那里。常岚叹了一口气，在郭嘉身侧跪下：“生死有命，非违天时。你在人间这样牵挂，他们又怎么走的安心？”
“那他们又为何要走？”郭嘉转过头来，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常岚忽然想起郭嘉，字奉孝。奉孝，因父母皆亡，所以奉孝。
郭家如今只有郭嘉常岚以及远在荆州还未来得及赶回来的郭芳。如今荆州还在王叡治下，不过很快就是刘表了。郭芳前去荆州，是常岚所提的。荆州是必争之地，也不能就这样成全刘备的贤名。天下越早统一越好。郭芳在当地娶了一落魄世家嫡女，叶氏为妻。有二女一子。大女婳君，长子郭奎，次女如君。其夫人生如君时难产而亡。这次听闻郭廉邢夫人去世，就一并扶叶夫人的灵柩回阳翟安葬。
常岚一时间也找不到言语来回答。其实他也是想问的。常岚避开郭嘉的目光，道：“敌不过天命罢了。”抬起头，清晰地看见郭嘉眼底暗淡的光芒。“人已去，无能为力。好好活着，让他们放心。”常岚道，“阿母将郭家的产业交给我了，但我想交给你最好。”
郭嘉摇头：“既然阿母交给你了，便随做主。”
常岚道：“那除老宅以外，尽数变卖。”
郭嘉神色未变：“随你。”
想来常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在他的想法内。常岚知道一旦说起正事，郭嘉就会将一切抛至脑后，专心致志思考。无论当时是喜是悲。
“待送走阿翁阿母后，天下也就要真正乱了，也该去找主公了。”郭嘉看向常岚，显然这如今还不走他的考虑范围内，他并不打算太早出世：“现在还不是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