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倒影
不知为什么,容屿的家里给谈卿一种冰冷的感觉。
当然,谈卿看得出来容屿家中装饰的精致,房间里的东西都摆放的那么完美,完美得就像是一个样板房。
她们才刚进门,谈卿就察觉到容屿的气质发生了一定的变化:那种悸动的,温柔的表象像是被她吞了进去,脸上的表情硬邦邦的,却说不上难看。
这个表情谈卿看过很多次,在以前的那些聚会中一样。
容屿冷淡的和客厅里坐着的女人点头问好,并向她介绍了谈卿。
那女人头发乌黑,穿着一身旗袍。脖子上戴着项链手上戴着戒指,耳边有一个发髻。目光黑沉沉的,像是个精致的,完美的瓷娃娃。
她微微抬着下巴,有些倨傲的样子。
谈卿下意识的微笑还没有抬起来,那女人就飞快的瞥了她一眼,眼睛从她的脸上一寸寸划过,让谈卿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女人蓦地收回了目光,语气冷漠,“你只剩下半个小时的活动时间了,直到新年之前你都有事情要做,让你的朋友乖乖待在客房里,更不要捣乱你的事情,和我的计划。”
容屿站在那里,表情更加冷淡,“知道了。”
然后她拉着谈卿,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谈卿进门,那个女人都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看起来像是个没有人气的等身娃娃。
容屿的房间和她平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并不一样,比起她平时的那种温和,柔软,她的房间简直冷淡得过分:书桌上,书架上满满的都是大部头,书桌上除了作业,什么都没有,床上的被子方方正正,窗户对着一片铁灰的墙,连一点阳光透都投不进来。
“她就是那样的。”容屿让谈卿坐在床上,笑得虚弱,“除了那个男人,面对其余所有人她都是这个样子,不用在意。”
谈卿乖乖地点头,却不合时宜的在心里想:我为什么要在意,我又不用每天对着她。
容屿用力咬了咬嘴唇,“可能你在这里过得不会那么开心,但起码她不会让你营养不良。”
为了那个男人,她养育容屿就像是养育一个筹码。容屿在这种气氛中过了十几年,不习惯也只能习惯,“好歹住上两天再走?”
谈卿把自己的思路拉回来,“我会在这里待到一月一号的,而且我并不在意你母亲的态度。”
“谢谢。”容屿声音低低的说。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容屿就看到谈卿嘴巴一合,头一转往容屿的房门看去。
她心下一沉。
几乎是立刻,容屿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那女人把头从门的缝隙中伸进来,凌厉的看了她们一眼,平铺直述的对容屿说,“你该写作业了。”
然后,她就把头缩了回去,活像个时钟里蹦出来的啄木鸟。
容屿脸上血色尽失,谈卿却安抚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善解人意的保持了沉默。
-
谈卿以为自己的家里只有一个人,已经让人感到孤单了,但在容屿家里呆了半天之后,她发现她错了。
孤独和孤寂是有区别的。
为什么会有人面对自己的女儿,就像是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不,一般情况下不会有普通人对陌生人呼来喝去,语气冰冷,并且一丝柔软都没有的。
所以是,敌人?
谈卿下意识把这个女人和封如故做了下比较,非常放心的舒出了口气。
即使教授整天对别人毒舌,但他从不会这样子对待任何一个人的,也许。
容屿在家里一天都说不上五个字,每天被从东赶到西,神情宛如一潭死水。
为了维护友人的自尊,谈卿非常听她母亲的话,乖乖坐在客房里,一点声响也不发出来。
晚上,谈卿第一次在朋友家吃饭。
她捏着有点沉的刀叉,缓慢的眨了眨眼,而后在容母的眼珠子转过来的一瞬间,非常自然的开始用餐。
整个过程非常之冷凝,除了一点餐具发出的响动,其余一点声音也没有。
谈卿安静的走进客房,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聊天工具中,标着今天两个人的对话。
“你妈妈好像一直在看着你,在我们聊天的时候。”
“她一直都是这样,我习惯了。”
“哦。”
“算我拜托你,不要对这些东西做出任何表示。”
“我知道了。”
于是,接下来是寂静,长久的寂静。
几天的时间,谈卿原本就不多的言语被压得越来越少,她过于敏感的神经让她能感受到那个女人在整个房间里游荡,像是幽灵一样。
谈卿对她有点不满,但为了容屿,她可以忍受这个人。
从第二天开始,容屿开始早出晚归,每天回来都是一张失血过多的脸。
她带着冷风从门外走进来,穿着羽绒服,羽绒服下包裹着一身亮片闪闪。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落下了无声的印痕。
容屿在那间样板客房里呆了两天,被容屿的母亲生疏而客气的请出了门。
“可容屿还没有回来。”谈卿说。
“你觉得她会忤逆我?”妆容精致的女人神经质的笑了一下,“我是她母亲!”
谈卿目光淡淡的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动。
事实上,谈卿知道昨天晚上,容屿的妈妈和容屿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交谈的内容是关于谈卿的身份以及是否有必要和谈卿当朋友。
容屿的声音比谈卿想的更冰冷:她和封如故有关系,母亲。
什么?!容母惊叫一声,然后笑了起来:那个小丫头?你未免太小看封家继承人的眼光了!
容屿说:虽然有点奇怪,但却是如此。
容母沉默了片刻,冷笑起来:你还真是,从小到大都不长进,这种谎你也说得出来?下次你要是想为你的小朋友开脱,就应该再多考虑一下你的行为举止。
很快,只剩容母的声音:好了,我想你的小朋友不适合呆在我们家,她带坏了你,让你对我撒了谎。
容屿再没有说出一个字。
“事实上,我从没有见我母亲,所以我不知道母女之间的交流会是什么样子。”谈卿回应那个女人,她没去看那个人眼中散发出的不悦气息,表现得一如既往地天然,“你让我这么多年来的想象破灭了,我很讨厌你,夫人。”
她把那个眼睛几乎要喷火的女人抛在身后,顺便给容屿发了很多条信息,向她道歉,只是容屿并没有再回答。
直到半天以后,她接到了容屿的电话。
“我没有怪你,你说了我一直想说的话,我的手机被她收去了还好我删除了所有信息。”对面的少女喘着气,继续说,“我被禁足了,你好好吃饭不要吃零食,我们下个学年见!”
谈卿开心的嗯了一声,觉得面前的面包看起来都更好吃了几分。
-
一月一日于谈卿来说,只不过是个温度不太高的普通一天。
也许,也并不那么“普通”。
这天早晨,天还没亮,谈卿便被自己安置在整栋楼的法阵给吵醒了。
她迅速翻起身,无声的走在地板上掠过,站在门口展开了一片无形的,类似结界的东西。
——昏暗未明的环境光下,一个身影踉踉跄跄的进门,在地毯上无声的喘息。
谈卿凝视着面前的门板:当然,这几厘米的木板并没有阻碍她的视线。
她能看到外面那个人被汗湿,黏在脸上的头发,和带着扭曲的表情,和隐隐传过来的铁锈味。
……谈婉。
她不是在上班吗?为什么回来的时候会变成这样?
客厅里,谈婉没有任何意义的摇了摇头。
她感觉到浑身上下的虚弱感,手和脚都没有一点力气。果然在家里半年,让她的身心都钝了不少。
谈婉的目光盯着谈卿的门板,在仔细听了听那边的声响之后,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谈卿睡得一向很熟,现在她应该没有醒过来才是。谈婉在地毯上缓和了一下身体的不适,缓慢坐了起来。
她又无声的张口呼吸了一下,随后捏着被血浸染的衣服下摆,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洗手间。
谈卿把谈女士的动作看在眼里,手指一根根从门把手上移开。
等到谈婉小心的处理好自己的伤口,拿着空气清新剂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的差不多了。
她先朝着空气喷了几下清洁剂,然后看了看刚刚动作过的地毯——那里干干净净,似乎并没有因为她而染上红褐色的印痕。
谈婉朝着清理干净的客厅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疲惫。然后她轻轻按着腰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谈卿坐在床上,整个人保持着一种望天的姿势,双手撑在身后,表情出超乎寻常的平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桌上的时钟哒哒的走到了八点。她缓慢的动了一下,房间里响起了衣被摩擦的声音。
经过这个无声无息又令人提心吊胆的“早餐”,谈卿安静的在客厅里看书,直到十点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顾西辞在手机里简直是个小话痨,随便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都会问一问谈卿,谈卿将力所能及的答案发了过去,并没有问类似于,“为什么不去问封如故”这样的话。
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之明显:会长大人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会回答那些问题。
不发一堆毒舌语录给人就不错了。
顾西辞作为一个准初三生,在寒假的时候就开始为高中少年班而努力了,只要他能通过这年四月的考试,不管中考成绩如何,他都能进这所学校。
“其实,就算我成绩不太好,会长也会把我拉进学校的~”顾西辞在补习的时候,还能够拿出手机,手速快到令人咋舌,“因为他要发展一个超能力小团体。”
谈卿为这孩子随时发过来的奇怪言论悉数接受,这让小少年的中二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我们这样的人很少,在表现出那些能力的时候很容易被人误解,有同伴也好相互照应。”他又为封如故说话,只不过这些话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称赞,“可是我觉得,他可能不是为了这么崇高的理由……他根本就是把我们强行拼在一起,那些刺猬都要把学校变成战场了。”
“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谈卿安然的把那些言论看完,更加安然的按了一句话给他,“说不定,他只是想要藏木于林。”
“喂喂,你这……真不知道你是粉是黑——高端黑吧你?”顾西辞咋咋呼呼,“亏我还以为你是最好相处最忠心的那个!”
“我当然是。”谈卿补充,“关于忠心那一点。”
“所以你是承认你不好相——”顾西辞的发言一顿,然后那边久久没有再传话过来。
少女把终于安静下来了的手机放进口袋,捏着桌子上的小摆件:在半分钟之后,把它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这几天里,谈卿有去过一次那个地下室,带着一袋子垃圾。拿着手机,用变形术,在一个半个小时之内地下室装饰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卧室。
然后又是一个半个小时——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陈列室。
这么做其实是非常无聊的,消耗的魔力也没有自然系那么多,但能让人冷静下来:只要心带波动,变性出来的东西就会是奇形怪状的。
谈卿的心跳声非常规律,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好的情绪在血管里流动。
为什么?
她扪心自问,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把那个地下室变成别的模样。
直到日暮夕沉,她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那一袋子垃圾收好带了出去。
她走了之后,整个地下室又恢复了光秃秃的模样,仿佛空气中都带着丝丝缕缕的湿气。
仿佛那些梦幻的装饰不过是一场幻梦。
那一次的发泄似乎很有用,直到今天她看到谈婉带着伤回来,于是又有她不懂的情绪在身体里攒动了。
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她活了十几年都没能搞清楚。
-
“一月九日晚上十点,在学校实验楼见一面吧,用我们的方式。”
封如故在一月四日的中午,从谈卿那里得到了新年来的第一条信息。
他把这信息看了几遍,目光淡淡,随手按了几下键盘,转头投身于自己的工作之中。
不算遥远的另一个房间内,容屿下意识抖了一下。
-
谈婉似乎打定了注意不让谈卿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每次她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表情都非常正常,甚至有点过度开朗。
谈卿对她带着补偿性质的笑容笑得无所适从,对谈婉像是珍视小动物的态度也没什么感觉,但她毕竟受了伤……于是她每天草草吃了饭就钻进了房间,纪录片的声音甚至突破了墙壁的界限:老师们布置的作业真是有用,难怪封如故那么喜欢布置家庭作业。
在谈卿在家里安静呆着的时候,窗外的温度已经稳定下来不会再下降了,窗户上结了一层雾,让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一月九日,容屿在家里忙得脚不沾地,顾西辞难得得到了一天假期准备玩一天游戏,谈婉安静的在房间里养伤。
谈卿写完了所有的作业,就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虽然已经放假了,但学校里还是有人——高三的学生们没有放假这一说。谈卿目不斜视的从大门走了进去,轻车熟路的穿过丈量过许多次的路,最后一头栽进了实验楼里。
无论怎样,这时候的学校比起上学的时候真是安静的多,谈卿的耳朵清净了不少,面对那遍布灰尘的房间也没有拨动她太多思绪。
在工作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转眼间半天就过去了。
晚上九点半,封如故穿着一身便服出现在了学校门口。
他今天起码赶了三个场,回到家之后还没得休息,现在虽然还有些精神,但好不到哪去。
少年在学校门口踟蹰了一会儿,顺手给自己加了个咒语,往实验楼而去。
在那栋楼的下面,封如故看到并没有一个教室亮了灯,但他很快发现,有人在实验楼的门锁上下了一个小咒语。
这咒语十分简单,少年瞥了一眼,随手就解开了,而后他就看到面前有一条幽深的长廊。
那是当然的,没开灯嘛。
少年面对那黑洞洞的前方,没有停顿,而是大步如飞的往楼梯口走去。
谈卿站在那间储藏室的门口,安静的等待着。
因为她没有说具体在几楼,这时候她就选择了最直接的办法:随着自己的步伐,在楼道里放了一些暂时的魔法印记,只要他一进来就能看到。
会有光指引他过来。
很快她就感受到自己在门锁上设置的小机关被人动过了,而且是她很熟悉的哪种方法,于是她微笑起来,在心里暗暗数着数字。
封如故走路很快,但大多时候都没有声音,有许多次他都是因为自己的这个特点而抓住了学生,并在惩罚的时候让他们心中的恐惧再高一级。
但谈卿没有这个顾虑,她的感官一场敏锐,在封如故走到楼下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
她把那个数字清零,重新开始。
少年在她数到十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了楼梯口,他在楼梯口停了一下,因为那边太黑谈卿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很快封如故就走了过来,他顺手在谈卿魔咒的基础上又添了一层,才勉强维持住清淡的神色,“叫我来做什么?”
谈卿抿了一下嘴唇,打开了储藏室的门,“进去再说。”
封如故看到她的动作挑了挑眉,但没说什么,跟着她进了那扇门。
进了那扇们,那些指路的标记就落在了房间内的楼梯上,那些银色的光芒看起来比床边透出来的月光都亮,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作为学生会长,封如故怎么会不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的,他忍不住开口道,“虽然我猜到了你要做什么,但不得不说一句——今天晚上没有——”
“嘘~”谈卿保持着往前走的姿势转头,“说出来就没有惊喜啦,你先闭上眼睛。”
封如故:……都已经猜到了,还避着眼睛有什么意义?而且我们是魔法师,以我的魔力,我在楼下就能探测到你搞得什么花样了。
但他没有拂谈卿的意,而是顺从的闭上了双眼。
闭上眼睛后,那些碍眼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些魔法印记还发着光,他甚至能“看”到它们身上逐渐消逝的粒子。
而谈卿的身上都是跃动的银色光芒,她微笑着,看起来像是夜里的精灵。
或者,说是幽灵更为合适。
这个想法让封如故下意识的感到烦躁,最后一个台阶被他一下跨过,然后他站在一边,语气回复了以前地尖利,“所以呢,你想让我看什么?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不是吗?”
谈卿安静了下来。
封如故有点后悔,但还没等到他说出什么话来,站在他旁边的谈卿拉着他的衣角,让他坐在了一个椅子上面,满意地说,“嗯,可以睁开眼睛了。”
广袤无垠的暗蓝色天空,镶嵌着繁星点点,那些星星隐约的汇聚成一条璀璨的光带,甚至连空气都变得轻盈起来。
封如故看这那片星空,一时恍神。
谈卿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用了一个小咒语,让自己隐没在了幻境之中。
她还是比较喜欢封如故的这个神态,比起那些故作冷漠,尖酸刻薄的他要更喜欢一点。
至于最喜欢的……
封如故的目光从天际回到面前,凝了一下神,看到谈卿的上半身几乎跨越了桌子,整张脸都凑到他面前。
两个人隔得非常近,近到呼吸的声音都缠在一起。
谈卿认真的凝视着封如故,黑色的眼中有个小小的他。
一时间,仿佛整个宇宙都静谧了。
封如故想:她想做什么?
谈卿看着他,看着他。
然后她退了回去,微微笑起来,“送你一片星空,生日快乐。”
封如故:……
这么好的气氛,真是白瞎了。
明明他应该失望或者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气不起来,倒是有点开心。
谈卿眼睛亮晶晶的,让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叹了口气。
——好吧,比有点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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