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级无人区中，伊丝莉抱膝坐在床边，闷闷不乐地与桌上的杂粮粥对视。她的情绪倒是很稳定，时不时瞄一眼时间或是期待地看向门口，动也不动安安静静地等着。
厢体忽然“嗡嗡”地开始震动，不一会儿厢门打开，银霖看向门口，小动物一般警觉起来。
莱斯乐走了进来，放了只棕色的小瓶子在杂粮粥边上。
银霖只是看着他的动作，未得允许前不敢轻易伸出手。她耸耸鼻尖，敏锐地从空气中捕捉到一丝淡淡的香气，香味来自桌上的那只玻璃瓶。
“伊丝莉呢？”银霖再度看向门口。
“这是伊丝莉让我带给你的。她没空过来的时候，你用这个代替她，应该就可以吃得下饭了。”莱斯乐对着杂粮粥喷了两下，把碗递到银霖面前，“尝尝看。”
用勺子搅动几下，粥里立刻飘出一阵甜甜的味道，甜度介于蜂蜜与糖浆之间，鸡蛋和淀粉的味道却不浓。银霖用舌尖舔了舔勺子，没有伊丝莉的脂蜜素可口，但也能吃下。
银霖慢慢喝着粥，小声说：“味道很熟悉，但不是伊丝莉的味道。”
“这是伊丝莉爸爸的味道。”莱斯乐解释说。
“伊丝莉的爸爸？他已经死了，那香水从哪来？”
莱斯乐道：“是他爸爸的遗物，伊丝莉珍惜得很，要你少用一点给她留着。”
银霖知道其中的轻重缓急，用力攥了攥手中的香水瓶：“怪不得我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味道，又觉得熟悉。我以前很少见到伊丝莉的爸爸。”
“谁说不是呢……别说你了，伊丝莉本人也很少见到她爸爸吧。”莱斯乐看着她吃饭，叹了口气，“不过你别在伊丝莉面前乱说，她不相信她爸爸已经死了，小心触她的霉头。”
银霖眨眨眼：“失联十一年，无任何补给的情况下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莱斯乐看着她单纯澄澈的眼睛，无奈道：“是情感寄托吧。她不想父亲死，除非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比如尸体之类的，否则伊丝莉是不会承认的。”
“那我就先走了，香水你收好。下午的审判别紧张，实话实说就好。”莱斯乐回过头，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银霖，伊丝莉不是真的对你有意见才让你到这来。她不会忘记咱们儿时的情分的，你别误会她。”
银霖的思绪似乎又有些转不过弯来，只能先应下来：“我明白了。”
莱斯乐放心地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快步走近她问：“你应该认出来我是谁了吧？老天，我们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你不会以为我们是陌生人吧？”
银霖仔细地看着他的脸，“短头发的男人，黑眼睛，普通鼻梁，黑框眼镜，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不过你说到儿时的情分，所以你可能是莱斯乐，剪短了头发的莱斯乐。”
她谨慎地吞了口唾沫：“我猜对了吗？”
“猜对了。”莱斯乐失笑道，“真是为难你了。我去帮你把笔记本要回来吧，看起来你离了那东西很不方便，顺便在下次见你的时候戴一顶假发。”
银霖拘谨地点了一下头：“如果是这样，那再好不过了。看到是你当了伊丝莉的副佐，我也放心。”
“做朋友十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客气。”莱斯乐笑着向门口走去，“怎么不见你对伊丝莉这么冷若冰霜呢？”
“那不一样。”即便他已经出门听不见了，银霖还是很小声地回答自己，“你又不是我的cake。”
莱斯乐赶到能源中心时，商讨会已经开始了。能源管理师的高层正围坐在一张圆环状的桌子边，正对着主讲台的部分是一处缺口，伊丝莉便站在缺口处，所有人仰头往向圆环中心上空的地球投影。莱斯乐知道会议不容自己打扰，便猫着身子站到会议室的边缘。
“各位，我还是希望大家支持我的提议，并且围绕提议思考可行性究竟有多大，而不是一味保守地想要寻找超核能源的替换材料。”
“我知道重返地球是非常冒险的想法，但如果我们能真的回到地球，便不用顾虑生存空间有限的问题。”伊丝莉耐心道，“这次是超核能源枯竭，就算我们找到新能源替代，一样会有枯竭的那一天。这一次方舟能逃过一劫，下一次我们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谁说得准？”
“可是就算飞船有足够的动力返回地球，您又怎么能确定我们真的能适应地球的环境？”有人反对道，“方舟上有旧世界的记录，到末日时病毒与辐射肆虐，现在地球的环境想必并不适宜人类居住。”
“你在地球住过？”伊丝莉反问他。
“我……”那位管理师年龄不小了，可方舟已在浩瀚宇宙中流浪了数百年，他自然不可能在地球生活过。
“您开什么玩笑。在地球生活过的人早就化成原子回归宇宙中心了，现在说不定就是您手中的那支笔，怎么还会在会议室里与我们议论方舟的命运？”
“当然有可能，”伊丝莉浅笑道，“因为我曾经在地球生活了八年。”
那位管理师当即闭了嘴，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碍于人数太少不敢与同事议论。
伊丝莉说：“八年前，星灵海和瑞月夫妇穿过宇宙洪流回到方舟时，因舰长下达不当指令，对接失误，流星船撞毁了仓口。我驾驶火箭船趁乱飞走，顺着尚未闭合的宇宙洪流撕口回到星灵海夫妇来的地方，那里正是地球。”
有人小声说：“原来星灵海和瑞月执行的秘密任务，竟是探索地球？”
“不止他们。在更早以前，我的父亲执行的秘密任务，也是回地球寻找替代能源。”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地球远没有你们想象的荒芜不堪。地面已有简单的登陆基地，基地由人造臭氧层保护，没有任何辐射和病毒，人在上面可以自由呼吸新鲜空气，行走时也不会受失重困扰。”
伊丝莉：“历代舰长一直在默默寻求重返地球的可能，否则现在的方舟也不会循着离地球越来越近的方向航行。”
正对着伊丝莉的那位管理师被她逼人的视线灼痛，不得不张嘴说道：“如果是要重返地球的话，需要考虑的东西就不只是能源问题了。得从地球生态文明的发展现状着手，全方位考虑方舟人适应地球新环境以及开拓更大疆域的可能。”
伊丝莉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两日之内我会组建一只回地球‘探亲’的前驱小队，现在只需要能源中心计算出超核能源能否提供足够的动力支持方舟回到地球，等你们有了结果，方案的其他步骤便可以马上推进。”
左侧一位年纪更大一些的管理师犹豫道：“这？这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兵贵神速，这是先人们传下来的真理。”伊丝莉笑道，“期待你们带来好的消息。”
走出会议室时，伊丝莉的步伐前所未有地轻松。她笑着伸了伸筋骨，对莱斯乐说：“对付那些老家伙，果然还是得‘威逼利诱’，以‘威逼’为主。”
莱斯乐跟着她笑了笑：“不过说真的，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愿意做前驱小队的第一名成员。”
伊丝莉顿住脚步，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你？”
莱斯乐微笑着看向她：“我不行吗？”
伊丝莉孩子气地戳了戳他单薄的肩膀：“木叉就别去了吧，折路上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您这是‘种族歧视’啊。”莱斯乐仍是那张笑脸，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开玩笑的，我需要你留在方舟，我不在的时候替我掌舵。”伊丝莉偏过头，“你能办到吧？”
莱斯乐：“当然。我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的嘱托。”
下午的审判会上，伊丝莉在旁听席旁听。方舟上的审判更像是旧世界的“审讯”，疑犯被关在一个密闭的房间中，面前是面单向玻璃屏幕，玻璃背面的人可以看到疑犯的一举一动，疑犯却只能看到屏幕表面的光学投影。
为避免旁听者干预审判，旁听席设在审判室的二楼。这里角度有限，伊丝莉仅能通过俯视看见银霖头顶的发旋。
“接下来对疑犯银霖就杀害温绮舰长的指控进行审判。”审判官冰冷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你须保证所说的每一句供述属实。”
银霖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戴着的拷链晃也不晃，“保证属实。”
“你最后一次见到温绮舰长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
“最后一次见到温绮舰长，她有没有交代你什么？”
银霖双目放空，似乎是陷入了回忆：“温绮说她有事要出去一趟，在她回来之前我暂代舰长事务，不能对外公开她外出的事。”
伊丝莉心中的小铃不轻不重地被拨动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异常：这一句话里有那么多“她”，真的全部代指“温绮”吗？
审判官却并未纠结于文字游戏：“所以你就装作舰长还在，作为副佐隐瞒了这么长时间？那为什么第五天时有人追问你舰长去哪了，你要说她死了？”
“因为她……因为她确实是死了。”银霖努力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她曾经问过我，‘如果我死了，伊丝莉会不会回来’。”
伊丝莉呼吸一滞。
“所以你杀了她，好完成她的心愿。”审判官故意引诱道。
银霖摇摇头：“我没杀她。她似乎要远行，给了我很多储备用的‘食物’，但我有感觉，她确实是死了。”
“审判官了解你fork的身份。就算你是杀了人之后吃了她的身体，你也可以这么说。”
“我没有杀她。”银霖的声音沉了些，眼神中似乎有些愠怒，“你如果非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她抬头，正与伊丝莉的视线相对。即便知道她无法真正看见自己，伊丝莉仍受到不小的触动。
银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仿佛对着伊丝莉做最后的申辩：“我没有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