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倒带
对有的人而言,一辈子都像春末某个寂寥的晚上,云霾熄灭星子荧荧火光,风往脖子里钻,等的人似乎比弗拉基米尔的戈多还遥远。
封小寒站在街角这盏欧式铁艺路灯下,掀起卫衣兜帽罩住暴露在夜气里的两耳。穿着粉色提花塔夫绸连衣裙的小姑娘从旁侧经过,不无鄙薄地向她母亲倾诉:“妈妈,那人为什么要戴一顶奇怪的帽子?”喏,又是这种讨厌的感觉,前前后后许多年没断绝的。也不知是她审美有误,还是现今流潮一阵阵催得紧。来时路上曾见三两个蓝白校服的初高中女生,等公交间隙头叠头地在看《爱·尚》的美妆版页,铜版纸锐利的边缘线险些割破她们娇妍的手指,时兴配色的光从额头流至鼻翼,有谁移开脸颜,不怀好意地冲封小寒扫去一眼。
她快老了,法令纹、眼袋自过去那瓷釉似的肌肤表层悄然浮现,外装是旧年买的,印花图案洗刷掉了大半,而掉漆的拉链和橘红色绒布遮掩的内层,罩了一件随手从衣架上取来的油渍明显的宽领短袖衫,背微驼,手插袋,整个人如同忘在锅里的牛排煎至九成熟已难下咽。
可谁没年少过呢?游标卡尺狠狠往后退,且止在她人人歆羡的好年景——
十六岁的封小寒发不过耳,眉冷眼淡睫下生痣,脖子穿红线挂一尊开过光据说能保学业有成的玉弥勒,稍长的校服衣袖挽至腋窝却也抑制不住往肘关节滑脱的趋势,边缘沾了泥点子的板鞋奋力蹬一辆黏遍月野兔贴纸的三蹦子,穿街过巷地正在给自家冒菜铺进肉蔬。随身的鼠灰色运动挎包内装有两本薛金星和半部地摊台言,还藏着一台二手翻盖机,黑不溜秋且外壳厚得能砸核桃的那种。
中学时代她每周可自由支配的零花钱常常于十元左右浮动,涨停跌停点与封太太的乌鸡白凤丸食用频率存在某种函数关系,因此能买得起移动电话都是铰头发换得的私房钱。假发小贩下剪子忒狠心,几刀就在后脑勺斩出个板寸,仰起头来扎得毛囊为之啼泣。她安慰自己,这短发帅似米拉·乔沃维奇。可自洽的心思有时脆薄得还不如学校发的绿格草稿纸,被她右手边这位热衷于找不自在的同桌瞬间戳破:“唷,封哥,你要炸学校吗,为什么戴一顶钢盔进教室?”
封小寒眼光如介错般朝他削去,并不言语,因暑热而汗涔涔的掌心伸往挎包内胆,抚上刚购入的男款手机。为了使它看起来可爱些,她特地斥巨资镶满除膈手之外意义匮乏的水钻,不久后又加以同样无甚卵用的来电闪光挂饰。毕竟她真正不愿意错过的电话单单只有范斯容的,而只需奏响《献给特蕾莎》的彩铃,就能知道是那位秾里艳气的美人又在造作。
其时范斯容二十有余,是区里有名的一株花露珍山茶,在职业学院念了几期书:第一年学动画制作,见天儿地扒着微机室的大门等开课,可讲师总惫懒着整张脸,仿佛才从校工值夜专用的藤椅里被唤醒来教学楼授课,教案基本照搬教材,PSC断然是没过的,声音小且夹杂大量方言,台下这一片面临春困秋乏难题的学子们皆为之绝倒。也有个鼻尖爱冒痤疮的眼镜学长时常自告奋勇地给范斯容开小灶,她听一半忘一半,单学会操作那只红色小飞机在画面里歪歪斜斜气活牛顿地飞行。后来嫌无趣干脆换成服装设计,却又逃不过日复一日排料推板踩缝纫机的命,炎夏中汗滴顺着鬓角滚入珠片布料间,再多盯一会儿吊扇扇头的条纹彩绘,就要因为来不及交作业而被灭绝师太惦记了。唯闻机杼声,哪知女叹息,伴着密密匝匝的针脚,远离钓凯子泡夜店的轻松日子,范斯容觉得人生步步窒息。
但是那一天想要出远门已经不可能了。乌云如盖,伸手能从空气里拧出水来,运动背心吸收的汗液少说也有半斤,天气预报上不咸不淡地提到今明两天或有雷雨,市民们注意收衣服带雨伞管好孩子别掉进窨井里了啊。范斯容叼起女士烟,左肩负着大半口袋的各色绒线团,外搭白衬衣热得拴在腰间,趿一双人字沙滩鞋兴致缺缺地沿街瞎逛,烫过大波浪的黑发拿五毛钱每组的皮筋顺手绑出个高马尾,接近发根的位置鼓的鼓塌的塌,同脏辫一般支棱桀骜模样。
周六下午七点半,无日无月的光景,脏腑空洞麻木,她终于认输似的在“封味麻辣烫”门口的条凳上落座。竹篾编的小兜里咕嘟咕嘟活泼靓丽地冒煮着食材,雪白的是冬瓜、玉兰片,碧绿的是莴笋、花椰菜,棕乌的是香菌与毛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范斯容都是只靠蛋白粉与水煮菜生存,舌头寡淡得想离家出走了。但“台前显贵,台下受罪”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要当仙女必须忍得住食松子饮朝露的清苦。如果不是因为封小寒,她也许真能彻底压抑口腹之欲。胃是连通心脏的罗马大道,味蕾是重现记忆的以太物质,很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进食系统仿佛在越过十来年的距离去品尝最初那一碗辛辣。
其实本没什么特别的口感,她忘不掉的单单是给她盛饭舀豆浆的姑娘——清亮的星眸,参差的发帘,细腕上缠了三绕自编手链,其黄黑珠线交杂的编法很是衬人。
一分钟后,范斯容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一个小时后,范斯容取得了对方的手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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