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谷中火光斑斑点点,周遭树木上依旧有火苗在跳跃,被烧得焦枯。
在不远处,知远与温华不期而遇,一起静看下面发生的一切。
知远坐在树上,整个人隐于枝桠间,她温柔笑道:“如果没有你,真是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度过这场浩劫。”
温华站立着,弯腰拱了拱手,道:“不敢当。”
温华心想,还是多亏您的莲花妖啊,他要是不来,殷淮准把他扔进魔窟,根本没得商量。
不过他远远瞧了卫言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
温华道:“留涂上仙‘卫道有功’,已重新得道了,勾魂的鬼将也快来了,上神,你当如何?”
“我如何?”知远转头看向温华,挑眉问他,“既然小师父已经恢复记忆,接下来会怎样,全看他,之后如何又怎会与我有关。”
温华却道:“若真如上神所说,你恐怕不会守在这儿五年,更不会出现在此。”
他垂眸,眼前的女子总爱穿红色的衣裳,衬得她肤白得更甚,笑起来很是温婉。她分明是高高在上,又一尘不到的神女,但偏偏爱着喧哗的人世间,眉眼流露出的神色也总是温柔的。
她对世人怀有悲悯,这一点,温华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两人将视线重新投注谷内,鬼将已经出现了。
来者面色惨白,纤薄的嘴唇也不带任何红润光泽,略看十分瘆人,但仔细瞧去,鬼将的五官十分圆钝,容貌竟也颇为清秀。
他一身装扮透露着诡异,衣裳左黑右白,黑则如同深渊巨底,好似会将人吸入;白则像寒山之上终年累积不化的雪,久看眩目。一串与其极其不搭配的红色串珠挂于颈上,垂在黑白相交的衣襟上。
只是卫言与苏执明等人凭肉眼凡胎瞧不见他。
许是迫于知远还是幼神时造成的弥天灾祸的威慑,后来鬼界鬼将抓人魂魄时出现得很快。
他看着菩若周身散发的仙光,熟悉的场景让他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觉得有些棘手。
鬼将试探道:“……留涂仙君?”
没有人回应他。
鬼将只好在一旁等着苏尘的魂魄离体。
人死后,魂魄不会留在体内太久。若是离体太久,又没有鬼修的潜质,魂魄便会消散于天地间。
菩若,或者说是留涂,清楚地知晓这一点。
但他只是徒劳地将苏尘搂得更紧了些。
仍用着凡人表达爱意的方式。
苏尘透明的魂体慢慢脱离躯壳,浮现于空中,鬼将手里的锁魂爪飞向苏尘。
留涂神色一沉,抬手将锁魂爪抓住,冷声道:“休声,收回去。”
休声苦笑:“上仙啊,不是我不愿意收。它见了离体魂魄控制不住,自己飞出去的。”
卫言等人虽不知发生何事,但也隐隐明白了什么,皆神情戒备地看向四周。
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场面开始僵持不下。
时间越过越久,休声担心苏尘的魂魄消散,不得已出声:“上仙啊,那姑娘魂魄再不收就散了。”
休声见留涂似有动摇,继续道:“上仙啊,虽不知她为何现在看来灵魂完整,但没有被忘川水洗礼过,就脱离锁魂爪的灵魂,是一定会受损的。”
留涂闭了闭眼,三百年前的画面似乎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他仔细瞧着还处于浑噩状态的苏尘,手里的锁魂爪被松开。
锁魂爪挣脱了束缚,朝苏尘而去。然而还没等它碰到苏尘,就被零星的光点弹开来。
光点隐藏于菩若的璀璨耀眼的仙光之下,不若细心分辨,根本瞧不出不同。
竟也是仙光。
留涂心头一跳,他小心将苏尘的尸身放于地面,站起身来与她的灵魂相望。
苏尘就像受了什么指引,灵魂慢慢化作萤星飞舞的光蝶,飞向了天空中。
是仙子渡劫成功,回归仙界的景象。
知远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果然是仙。”
“仙?”温华有些诧异,“怎会是仙?”
知远遂解释道:“你该知道,仙有两种劫,一是需要依靠转世才能渡,二是如应深一般用真身临世。”
“前者会失去记忆,历经生老病死再入轮回,直到成功渡劫,期间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天道视作凡人;而后者则会被天道限制,举止稍有越界,就会有天雷降落。”
“但不管是哪种,姻缘树都会重新衍生出红线,至于原来那根,淹没在无数条红绳情数中,哪里知道它会不会消失呢。”
“仙大多都会选择第二种,却也不是没有例外。”
“她就是例外。”知远目光追随着光蝶,带着点笑意和慨叹,“实不相瞒,三百年前我见过她。”
三百年前,留涂与苏尘的私情被仙界洞悉,仙帝担心神界毁灭的结局在仙界再现,于是派遣武将仙君将留涂捉拿。
但前世的苏尘本就患有先疾,在那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中,不幸离世。锁魂爪明明已经锁住了苏尘的魂,苏尘却脱离开来,撕裂了魂体,不知飘往何处。
当时留涂已被擒住,只能低声恳求休声找到她。
休声应了。
但在休声重新找到她之前,是知远先寻到苏尘,并为她织魂。
梨和惟惊叹于苏尘与留涂的爱恨离别时,知远发现苏尘魂魄似乎有所不同。
不是鬼修体质,又能在离体后不消散。
怀疑在知远心中生起,知远占卜到两人今生的境遇后,决定帮他们一把。
就当是还了留涂仙君在她被囚天玄洞时,向仙帝求的情。
织魂结束,知远很快会陷入沉睡,在此前她让梨、惟悄悄将苏尘送到休声容易找到的地方,以重入轮回。
不料仙帝直接让鬼界将其扣押,这一押就是三百年。
留涂说不出是喜还是怒,他瞧向休声,道:“换你本体过来,对阴阳簿。”
阴阳簿只记人事,即生死簿。
与之对应,九轮镜是南海至宝,通晓天命。只要能找到使用九轮镜的方法,任何事都可以寻到答案。
休声也被这一变故给惊呆了,闻言才反应过来,“可是……可是上仙啊,这姑娘是仙,那应该不用……”
话语未完,休声接收到留涂的散发出的冷意,忙改口道:“这就换,这就换。”
休声闭眼,一霎时,光影交错,云岫谷内出现了另一位与他一模一样的鬼将。
他将原先的鬼将召回合一,这才睁开眼,朝留涂拱手作揖,随即慢吞吞掏出一卷长卷。
长卷浮于上空,休声以手作笔,在卷上书写鬼界字符,指尖划过处,有咒术的痕迹显现。
休声停下施法,阴阳簿上已空无一字,关于苏尘的记录全然被抹去。
一切不言而喻,也无需证明。
休声见事情尘埃落定,便回到了鬼界。
长风过夜,天边泛白,云岫谷中最后的火点也熄灭了。
留涂收敛回心神,没有着急回到仙界寻找苏尘,至于那些用尽手段想拆散他们的人,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
毕竟仙的寿命漫长到接近永生。
知远看向天的尽头,轻叹道:“神界被毁,星君也一同陨灭。可惜的是,青帝的职责有画棠仙子能够勉强接替,但星君无。记载命格的能力,仙界中还没有一位仙子拥有。”
“我虽为半神,却也只是会占卜而已。可谁又能知,我的占卜是否为其命数的一环?占卜改名后的命运是否才他们真正的既定结局呢?”
温华沉默,一时无言。
他不知知远提出的问题该如何作答,但对于仙界的卑劣,他却是知道的,甚至比谁都清楚。仙并非是他们自己所标榜的大公无私,他们为了达到目的,也会不择手段。
若是他们有了掌控命运的能力,恐怕五界将乱。
而神是由天地孕育,天生受灵气亲近润养。
他们是在“正”中诞生。
“正”就像被刻写进了神的每一寸骨骼血脉。
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是善良的化身,众神才会在天道想要抹杀掉半神时,抵死反抗,守护着神界新诞生的生命。
可天道是至高无上的,它不允许有人反抗。
于是神界覆灭了。
话止于此,温华先朝知远点头示意,知远回以微笑,随后一道魔气自温华手中迸发,向知远袭来。
这道魔气看似来势汹汹,知远一挥手,温润的白色神力将其包裹,魔气被轻松化解。
温华收回手,只道:“冒犯了。”
知远笑道:“无碍,辛苦你了。”
仿佛是在例行公事。
一神一魔很快分道扬镳。
……
云岫谷中一切百废待兴。
苏执明因不愿下令带领青云宗攻打云岫谷,被众人质疑,吃了好一顿苦头。但无用,青云宗依旧有听从柳心命令的部分弟子来到了谷外。
卫言元气大伤,需要长期地调养身子。
柳心则被卫言关进了蛊房。苏执明神色难看却并未出言求情,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苏执明不懂柳心为何有此作为,但一切也许早在他帮柳心解决掉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就有端倪初显。
留涂在凡间停留了许久,久到他澄清了云岫谷的冤名,久到他看着苏执明等人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然后撒手离去。
卫言因为取蛊,对身体损伤极大,没能等到白发的那一天。
她离世时,留涂与苏执明守在她的身边。她咳出一口鲜血,血流下弄脏了她的衣襟。
卫言手伸向摆在案上的一本书,眼泪忽地就出来了。
书被一阵风吹开,似乎要将字吹出于纸页的禁锢,吹往江湖遍地。
上面赫然写着:
吾重伤倒于云岫谷外,得谷中人搭救,感其良善,遂定居谷中。闻常有贼人至,受其武功以自保。匹夫无罪,怀璧有罪,吾知此举非良策。或引来觊觎,故设一虚神以慑,祭祀之法皆为编造。或其道于外人,然依旧信其良善。善矣,足矣。
——望谷中人守其自得。
——望此桃源莫被践踏。
——望江湖,永不能至。
云岫谷遭受无妄之灾,而卫言失去了她一直守护的人。
她听闻人死去的那一瞬间,会见到自己最思念的人。
她会不会见到苏尘呢?
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