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若恢复意识时,人已经离云岫谷不知多远了,入目之处是茫茫大雾,遮住了周边景物,遮住了他的双眼,他看不见云岫谷,也看不见苏尘。
他身边围绕着众多人,正莫衷一是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留涂如此行事,只怕要重蹈覆辙。”
“早知今日,就该让鬼界再多扣留她一百年,等留涂重新得道了才好。”
“哼,不过是一介凡人,待本仙……”
“慎言!鬼界押她三百年已是极限,她已转世投生成人,就容不得我们直接动手了。”
“这……”
他们突然瞧见菩若醒了,于是渐渐收声,面面相觑不再多言,怕话语间泄漏了什么,刺激了他。
菩若不甚理解他们的意思,沉默地站起身来,竟破天荒生出了怒意,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将我带到此地?”
其中一名白胡子长长,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站了出来,道:“你别急,我们是来帮你的,不是来害你的。”
普若握住手,竭力平静道:“何出此言。”
长湖仙人抚了一下胡子,和蔼地笑着,然后食指点向菩若的眉心,“你瞧瞧这个。”
一段记忆在普若脑海中浮现——
穿着素袍的小和尚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少女,将她带回了寺庙悉心照料。
少女伤势大好,但因到底伤了根本,唇色终日惨白。和尚每每瞧见,总是不自觉地别开眼睛,想做些什么让它重新红润起来。
后来少女还是离开了。
寺庙重新归于寂静。
在一个与今日并无差别的日子,远出游历希望再次遇见少女的和尚归家,推开了半掩的庙门。
那一刹那,他看见了地狱。
原本郁郁青青的草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蔫蔫地趴在地上。聒噪的蝉不再鸣叫,似乎在为逝去的人哀悼。
庙里,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布满了整个地面和墙壁,连破旧不堪的佛像上也溅满了。土地像是吸饱了血,不再带有泥土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腥臭。
他的师弟们和方丈就横陈在地上。
和尚跪倒在地,如同今日一般,但这次没有人出言打趣,唤他了。
那些整日叽叽喳喳围着他的小师弟们,不会开口叫他“师兄”了。也再不会有人耐心等待他回来后,询问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小和尚悲痛到极致,连哭都做不到了。
他麻木地将他们一一收敛,挨个擦净身上的血水,再换上干净的衣袍。
随后他打听到是魔教四处作恶,于是在这个不适合学武的年龄拜师苦学武艺。
和尚就像是被什么蒙住了心,什么都记不得、认不得。他加入了剿灭魔教的行动,与青云宗等门派合作。
直到那一剑刺进了少女的心脏,和尚才恍然清醒。
原来在他做的梦里,屠戮魔教的人是他自己。
他抱着少女,颤抖着,一点一点擦拭着殷红的血,心想:原来她的唇瓣红润起来是这个样子。
可是一点也不好看。
和尚不停地回忆,他是从何处打听到魔教作恶的消息呢?那一刻,他惊恐地发现,那个消息没有来源,就像是有人直接在他耳边诉说。
但长湖仙人给他的回忆定然只有前半截,他们也只知道前半截。
那些记忆,是在九轮镜还未丢失时,从中窥探得来。
长湖原以为留涂上仙会迷途知返,他们不用如九轮镜里一般施法控制他。
但菩若从记忆里抽身而出时,即使他还处于迷惘的状态,依旧坚定道:“我不信。”
“你给我看的东西,我一丁点儿都不会信。”
……
在另一边的小镇上。
当夜,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惟打开门探出头去,只看到了一个被装在篮子里,低声呜咽的女婴。
婴儿嗓音哭喊得沙哑,眼睛红肿,看上去极其疲倦,但依旧不愿意就这么睡去,偶尔手指蜷起来挥舞两下,再嘤咛几声。
惟低声嘀咕了几句,同时立马抱起孩子为她灌输灵气,一边跑一边喊道:“殿下!殿下!我捡到个孩子!”
带着点焦急和不知所措的声音穿过了庭院。
知远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额角,她将房门拉开,一股凉风悠悠吹了进来。知远感觉到一丝凉意,又拿起放在一旁的薄衣穿上。
她见惟慌慌张张过来,叹了口气,而后将孩子接过,犹豫了一会儿,试探地轻轻拍打她的背来安抚她。
应深也从房里出来,也同惟一样不知要如何是好,两人索性站在一旁打量着女婴。
说来好笑,几个神仙围在一起,竟然为一个孩子而感到棘手。
好在,女婴从被知远抱在怀里后,就沉沉睡了过去,只是因为哭得太狠了,身体偶尔会小幅度的抽动一下。
知远想了想,伸手覆上她的眼睛,一阵温暖的白光出现,萦绕在周边。
过一会儿,知远将手移开,女婴的眼睛不再肿胀,她好像也不再难受,睡得更香了,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知远戳了戳她圆乎乎的脸,刚要拿开,女婴不自觉又把脸怼了上去,知远的指尖所触还是一片柔软。
惟“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怕把刚刚睡着的女婴吵醒,连忙捂了嘴。
她小声向知远问道:“我们要养她吗?”
“对。”知远想了想补充道:“暂时养着。”
惟有些高兴,“要是梨在这儿就好了,她那么喜欢小孩子,一定会特别高兴。”
知远抱着孩子进屋,试了好几次才把女婴放在床上。她看见女婴身上冒出汗珠,随即打开紧闭的窗,驱散房里的热意。
知远拉拢身上的衣服站在窗前,望向远方,目光不定,像是可以望到寒山。
梨回到寒山去了。
寒山异动,总要有人回去守着。
知远踱步回到床边坐下,良久,纤细白皙的手指点上了正在熟睡的女婴的额头。
“原来是这样。”知远收回手,眼睑垂下,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长夜漫漫,烛火摇曳,光落在女子垂地的长发上,折射出淡淡光泽。
她静坐着,思绪却漂荡万里。
“既如此,便唤你玉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