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跟养小狗似的
嘉檀蹙起一边眉毛,声音冷冷:“你懂什么?”她一向不把嘉栀这个长辈放在眼里,说起话来也从不绕弯子,“你和夏菡成专门给木雕石塑涂颜色,大红大绿好不艳俗,哪里有速写画干净利落?”
嘉栀说:“你爱你的,没必要贬低我的。”
嘉檀不再吭声了,又低头去描那副画。
她手里握着一根旧钢笔,笔尖歪得不像话,墨水也是断断续续,因此画出来的大桥梁在线条流畅的原图面前,仿佛一个赝品,具有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嘉栀把油灯放下,说:“楼下有人敲门。”
嘉檀回头看了看楼梯,又转过来盯着她:“要不你下楼去开门吧,我坐久了腿麻,这会儿站不起来!”
嘉栀根本不信她那连篇鬼话,但楼下的敲门声又整整齐齐响了三下,听着像是个斯文人的敲门手法,被雨声掩盖的有些模糊,奈何她耳朵灵总能听到,心想此时外边下着倾盆大雨,适当发发善心总是好的。
嘉栀上一辈子对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很是向往,这辈子好容易自己当了回读书人,就格外能感觉到自己心中那升腾的伟大的善意。
于是她穿上鞋,踢踢踏踏跑下楼去开门。
继父开的这家裁缝店分为上下两层,占地狭小,走几步路就能横跨前门后门,嘉栀拿起门栓开了门,外面的雨小了些,被风一阵阵地吹,像蜘蛛丝一样飘进来。
靠墙站着一个人,听见开门声后侧过脸来,朝她点头一笑:“叨扰,请问店里是否有成衣出售?”
嘉栀一时失语。
禾原似乎才认出她:“你是……”
“什么人呀?”嘉檀趴在楼梯的扶手上探头往下瞧,整个裁缝店黑浸浸的,只有嘉栀端下楼的那半截蜡烛摇曳着一点光,照在身畔那人的脸上,仿佛异志怪谈里的艳女。
嘉栀还没来得及介绍,嘉檀就像只小炮筒一样咻咻冲下楼,直冲到禾原面前,噼里啪啦炸开一堆话:“禾原老师!我是叶嘉檀!戏曲社的,你记得我吗?上个星期你给社员们做示范登场唱了两段,我是那个穿青衣服的书童!”
禾原很有礼貌地回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笑道:“记得,你个子很高。”
嘉檀从小就是高个子,上了中学,风头也不输男生,但因为含胸驼背,加之面貌上没占到一点漂亮母亲的便宜,使得姿态形象雪上加霜,在戏曲社只能依靠反串立足。
平日家里人说她长个子难做衣裳,必会招来一通怒火,今日禾原无心的一句话,倒像是成了夸奖,令她双颊发赤,忸怩了几下才请这位淋了雨的老师去换衣服。
而嘉栀则被打发去后厨煮姜汤。
她把蜡烛放在灶台上,划了一根火柴去点燃那些松针叶。
松针叶最好点燃,转眼就看见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灶肚,照亮的范围有限,但是也带来了一丝暖意。
嘉栀坐在这一小团暖意里,沉默反思自己为什么要下楼给禾原开门。
不多时锅里的水滚开,她听见嘉檀扯着嗓子在喊:“二姐!你那件绉纱圆领的连衣裙呢?我翻了一遍找不到呀!”
嘉檀是个急性子,边说边跑下楼来找她,说自己的衣服给禾原穿实在是太大太不合适了,因此不得不把目光转向与禾原身量差不多的嘉栀的箱笼。
嘉栀留她在灶下看火,独自怀着沉重的心情上楼去给禾原找衣服。
楼上窗户也掩得严严实实,兴许是烧着大蜡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闷热。
禾原倚在书桌旁,用手里一条白毛巾慢慢地擦着头发,眼神却是落在桌面那张桥梁速写上。
嘉栀打破她的凝思:“换上这件衣服吧,嘉檀的衣服,你穿着不合身。”
禾原放下毛巾,朝她一笑:“有劳。”接过嘉栀手中的衣服时,带着潮意的指尖隔着衣服上的那层纱,碰到她的手指。
那纱薄如蝉翼,因此肌肤相碰的刹那,嘉栀打了个颤。
雨势未收,小裁缝店里一截蜡烛烧尽了,嘉栀又点了一支,手掌托着细长的红烛,到处找旧烛台。
禾原坐在对面,偶尔会盯着她的手指看。
碗里的姜汤已经冷却,短柄勺的尾端靠在碗沿,勺子一半浸没在汤里,一半露出水面,嘉栀来来回回几趟,最后一趟端走姜汤,面容倒影在水面一闪而过。
禾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支起一条胳膊撑着下巴。
喋喋不休的嘉檀却以为老师是在笑她,立时住了嘴,抢过扇子在烘笼前卖力地扇了两下,为了缓解尴尬,提醒道:“老师,水温应该够了,老师你要不要去洗个澡?”
禾原点点头,跟不知道第几次上楼的嘉栀擦肩而过时,道了声谢。
嘉栀捶着胳膊来到嘉檀面前坐下,抱怨道:“借花献佛,好歹也靠自己,指使旁人当驴,却是什么道理?”
嘉檀贴心地替老师烘干衣服,说:“禾原小姐是女子中学新来的教员,教英文,有时候也替国文的课,仿佛什么都懂一些,是个神秘厉害的人物。”
嘉栀不动声色,心想,老套路了,当时禾原也给容禹当家庭教师,装模作样的,还真让人误以为她是清贫女大学生。
自己当时还总是巴巴地凑上去端茶倒水,想跟着这位女先生多认几个字,奈何容禹不喜欢她和禾原过分亲近,每次发现她们独处,就要叫她回来,发一顿小脾气。
大小姐发脾气,自然是下人受累,她隔两三天就会被老管家责骂,骂她野/种杂/种赔钱货,五花八门,每次都不带重样。
而容禹就站在二楼卧室的窗户边冷漠地观看,等嘉栀挨骂完了,就让人把她叫上楼。
嘉栀心里清楚,她精神低落、泪水未干的时候,最中容禹下怀,后者会给她一点精致的小点心,甚至会搂着她睡午觉。
像养一只小狗似的。
但是小狗好歹还有名字,她却是连名字都没有,不只是容禹,家里的下人们也都叫她“哎”或者“喂”。
禾原曾经提出想给她取个名字,被容禹严辞拒绝了,这件事想起来倒是一个遗憾,也正因此,她格外珍惜这副身体的原主人的名字。
嘉栀嘉栀,念出来好像树上开满花。
两年前她醒来的时候,从一个小圆脸看护那里得知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个精神病人,某一日跳窗户摔得不轻,昏迷大半年有余,全赖一位菩萨心肠的阔太太照顾才活到现在。阔太太撇下丈夫儿子,坐火车赶来看她,在她床边哭得梨花带雨,嘉栀误以为两人是母女,后来才知道不是。
当日她重活的这副躯壳,连医院重症病房的患者都不如,她上一辈子死的怪冤枉的,再睁开眼纯粹是本能想活。
幸亏那殷太太待她不薄,也乐意看见她明白事理,汤汤药药灌下去,约莫次年开春,嘉栀就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了。
夏菡成来看望她,自称她最好的朋友,趁殷太太去给端饼干,问道:“怎么样,死了一场,有回心转意吗?殷太太喜欢你喜欢得紧呐!你不和她闹别扭,她自然肯放你回家,何苦找这罪受呢?”
嘉栀当时多少也猜到一点,这风韵犹存的殷太太和上辈子自己服侍的容禹小姐,乃是同一个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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