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榆在鼓凳上只坐了不到一分钟。
他站起来,面向祝承,神色肃然:“你可以走了。”
祝承:“?”
“去吃早饭,然后去早读。”
“你怎么好意思跟我说这话?”祝承不敢相信。
“我都跟老师打过招呼的。实验班没有艺术生,我不跟艺术生一起上课,所以只能早晚来练。你不一样,你要……好好学习。”
祝承差点笑出声:“不。我也跟老师打过招呼,老师不会找我麻烦。”
林榆震惊到几乎失语:“……这是你在给老师找麻烦。”
“是吗?钟助理会解决的。”
钟助理就是祝承大伯手下的那个人。林榆差点忘了他还答应过祝承要帮他给钟助理“找事做”。他十分为难:“实不相瞒,你在这我有点……练不下去。”
祝承拧眉:“你才刚开始学?”
“???你小看我?”林榆跳起来一敲吊镲,发出巨大一声“咣”,说,“我,几十年功力,几十年登台经验……”
“你今年多大?”
“……总之我玩这个很久了。”
“玩很久,登过台,不能在人前练?这是什么毛病?”
林榆左手在凳子边敲个不停:“练基本功能一样吗。”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在祝承面前双跳复合跳半小时的场面,顿时窒息。
他不是没有在人前练过基本功,小时候的琴房隔音差,整个屋子里都是各种各样杂乱的乐声交织,谁也分不清谁的;燧人氏更是人人都受过他的音波折磨;他在家用哑鼓垫一练几小时,硬生生把徐锦英敲睡过去……但从没有感觉这么难以接受过,祝承是不一样的。
祝承是主动越界而被他接受的第一个人,在他的音乐领域里,祝承是一个外来者。以往所有人,无论台上的伙伴还是台下观众,老师或者同学,都是这个圈子里的原生居民,只有祝承,究其身份不过是他的同桌,他们全部的关系都在另一个层面。
林榆觉得这才是完完全全的旁观者,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观众——站在他人生的一个面观赏另一个面的观众。他感到无所适从。
不能让祝承在这里。
太傻了。
祝承并不赞同:“你到底是挑形式还是挑观众。”
“我都挑。”
“都不行。”
林榆:……
他傻眼地看祝承突然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又搬着个凳子回来,毫不客气地自己坐下了。
林榆:“哥……”
祝承看了眼手机:“早餐时间。你再磨蹭,就只剩一个小时可以练了。”
……
“你再东摸摸西看看就只剩两个小时了。”
“你再开小差就没得练了。”
“今天已经快过完了,你这辈子又少练了一天。”
林榆脑海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他麻木地想,为什么祝承,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说起话来会这么像他以前的一个个魔鬼音乐老师啊??
他端正坐下来,认命地握紧了鼓棒。
祝承安抚道:“我不会在这里坐很久,等下上早自习了就去给你买早餐。”虽然不懂为什么林榆一定要避开人流,他还是选择尊重他合理的需求。
说起来的确很别扭,真的练起来,他进入状态却很快。热爱占领头脑,他再也无暇去顾及自己在祝承眼里究竟傻不傻,动作干不干脆,表情够不够帅。等他中途停下时,祝承已经没在琴房里了。他叹了口气,果然很无聊吧。
任何乐器的基本功练习都是枯燥乏味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极其不愿意让祝承体验到这种乏味。
他想想还是觉得不行,等祝承回来,要给他秀一段厉害的。
他试了两个节奏型,门忽然被推开。
“啊啊啊啊啊!等等我再挑一挑,你先出去——”他扭头看清了门口的人。
操。
魔鬼老师真的来了。
“杨老师。”
杨淮之面露疑惑:“挑一挑?早上不是固定基本功吗?你挑什么?”
林榆说:“我说的是……跳一跳!对,我以为我同学回来了,他嫌我练得没意思,催我走,我说我再练练复合跳什么的,练好了再回教室。”
杨淮之点头:“行。你练,我给你听听。”
他走进来,拐了个弯朝房间里祝承搬来的空凳子走去,身影一偏,露出了站在后面面无表情提着早餐的祝承。
林榆:……………………
杨淮之坐下才看到门口的男生,惊讶道:“哦这是你同学?你很少带同学来琴房啊。”
林榆挠着头没说话。
祝承接道:“老师您好,林榆昨天发烧了,我怕他不舒服陪他来的,顺便给他带早餐。”
杨淮之一愣:“我是不是坐了你的位子?”
“没事老师您坐吧,他这个反正我也听不懂,本来就是要去外面等的。”
林榆:……………………
把门关上,祝承去大厅里晃悠。这会儿太阳高高升起来,阳光温温柔柔浸过了二层的窗户。却把楼外风景挡住,他便站在玻璃前,对着模糊的一片光源发呆。
林榆练鼓,祝承的确听不懂,只觉得很神奇。节奏在林榆手里像是稳定的恒等式,他不需要多加思考,因为对的就是对的。但他同时又在创造不可思议的事,比如他的手明明看起来只动了两下,鼓面却密密麻麻砸出了无数个音,这让祝承感到费解。
他想起他的表哥,这栋楼的设计师薛均迟。他的小舅舅一心钻在生意场上,每天不是在外捉摸着提高生活质量,就是来找薛雅想要提高工作质量。大舅舅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早在薛雅还没结婚时就离了家去做摄影师,四处漂泊倒也养活了自己,不久便在摄影界混出了名气。
大舅在甘肃的荒漠了认识了舅妈,后来生下了薛均迟。薛均迟也不辜负这对夫妻骨子里的浪漫,年纪轻轻便成了有名的建筑设计师。
祝承觉得林榆和薛均迟在某种含以上做的是同样的事——在稳定而严谨的结构里创造奇迹。
回到教室,林榆还在跟祝承不住地道歉。
祝承:“呵。骗子。”
林榆腹诽,我们明明半斤八两,骗子何苦为难骗子?嘴上还是好听的叫个不停。
“哥……”这是林榆在叫祝承。
“哥……”这是张北睿在叫林榆。
两人同时顿住。
林榆:怎么听张北睿这么一叫又觉得有点恶心呢?
张北睿:……
我简直无话可说。
他本来想就帖子的事道个歉,现在见林榆可能是真的完全没放在心上!于是他迅速溜走:“哥没事我就打声招呼。”回到座位上,开起了新帖。
祝承:我猜到了他想干什么,但我已经懒得在乎了。他甚至隐隐觉得这些内鬼过于保守,林榆是半个艺术生传不出来,林榆和杨淮之关系亲近传不出来,柿子都拣软的捏,逮着一个“可怜的祝承”往死里议论。真实八卦界的耻辱。
放学时祝承颇有些烦闷,书挑来挑去挑不好,看哪本都不顺眼。
林榆在一边等了半天,终于不耐烦了:“您不会还要整个选妃大典吧?我还不如先去练一会儿呢!”
祝承没反应过来:“你在等我?”
“那不然呢兄弟!”林榆眼睛瞪得老大。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幽幽道:“这么快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祝承随手拎了两本书往包里塞,就要走出教室。林榆看着他突然手动五倍速,张口结舌。
出了校门祝承才不自然问道:“病不是已经好了吗?”
林榆理所当然道:“可是谎也撒下了啊,我跟我妈说你帮我补课,哪有一天就能补完的事,闹着玩吗?”
“那……你说了要补多久吗?”
“到下周五。”下周五跳蚤市场过后,就是期中考试了。林榆在心里感慨自己编谎话总是合情合理。他警惕地望向祝承:“你家里人该不会突然回来吧?我可不想突然见到同桌的富豪双亲。”
祝承心头一跳:“他们不会来,但是,你下周五有空吗?”……或许你可以来参加我的生日宴?
他话说了一半便打住。且不说自己适不适合以祝家少爷的身份出现在林榆面前,林榆本身就不适合搅进祝家这趟浑水,哪怕只是露个脸,作为祝承这么多年来邀请的唯一一个人,他都会迎来不少的麻烦。无论麻烦带来的是不是坏事,那都不是祝承愿意见到的。
他第一次和林榆的思路走到同一个频率上——划好界限是避免麻烦的最好方式。
好在林榆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干脆道:“当然没有啊,我周五要出去。”
祝承:这种又轻松又生气的感受是怎么回事。
林榆说:“所以我们要尽快筹划好怎么给那个管家找麻烦。”
……您还记得这个事呢。
祝承说:“没事,我想到办法了。”
“啊?这么快!我都没帮上忙。”
“刚刚想到的,就下周五。”
林榆敏感地察觉到这又是一个过界的问题,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惋惜道:“可惜我是真的有事,见不到你整他的场面了。”
他下周五当然还是要去悄悄。他上高中以后的演出频率已经明显降低了,但所谓热爱,就是一旦离得远了,总会想要加倍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