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谈
街上人流如织,日月朗朗,天道昭昭,然而街边这一角却暗流涌动。
少女笑容温婉,动作却透出不容抗拒的强势。
这是不能拒绝的邀请。
罗檐以为自己会当场失态,可实际上,他仅仅是恍惚了一瞬间,就以一种极其冷静的姿态应允了这个邀请。在少女的陪伴下,一步步走到马车前时,他甚至觉得前几日在通判府中因一瞥便忐忑的,是另一个人。
他头一回这样清晰地认知到,无论困顿其中的人如何纠缠,时间总是在流逝,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他们就像是坠入空网的蝴蝶,纵使无法挣脱纤纤细网,纵使伤害仍在,可蜘蛛确实死了,没有什么能再给予蛛网上的猎物致命一击。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这庞大的帝国不是,天地不是,人心,自然也不是。
更遑论,一桩旧事。
秋日凉风袭来,他惊觉人心凉薄,更惊觉自己的凉薄。
夕阳迟迟,暮色起,街边又唱起什么闺怨。年少时听只为女子扼腕叹息,别后经年,才晓得自己是那薄幸郎君。
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他残春泪几行①。
他伸手掀开锦帘。
——
罗檐同意得比宁钰忍估计的快。
是以那只素白的手虚虚掀开帘子时,羡王殿下还有些惊讶。马车正好朝西而停,青年掀开帘子时,背着光,只剩一个面貌不清的模糊剪影。宁钰忍可以看到对方身后温吞赤红的太阳,一霎,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隐秘的期冀,希望来人是某位故人,披着一程脉脉余晖赶来,缱绻地瞧他一眼,深冬暖阳似的一眼,初春桃花似的一眼。
当看清来人时,他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或者还有一种拆解谜题的期待。
“罗公子,请。”宁钰忍无声笑起来。
罗檐揖礼:“多谢……”他本要说郎君,可想想,发现没有必要,“多谢殿下。”他撩起下摆,隔着茶案在宁钰忍对面坐下。
青年没有唱戏的打算,羡王自然也不必装模作样出惊叹来。宁钰忍泰然自若地沏了两杯茶,端起其中一杯。
罗檐谢过后,也捧起茶杯。茶水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瓷壁,传到品茶人的指尖,将纤长的手指烫得微微发红,他的手指在有如凝脂的天青色杯壁上摩挲,轻轻吹散水面上腾腾水雾,低头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驱散了秋日残留在他身上的湿寒,让人通体舒泰,也倾入他的心湖,搅弄得一池冷水滚滚发烫。
这辆马车委实不算大,称得上精巧,想必是平日里心血来潮或要紧时轻装出行用的。车帘在外头看来不过是一匹暗青分栏的绸缎,里头一面正绣着秋郊图,车内摆件也都从秋日,想是这车帘按季更换。车顶中央置了一盏宫灯,四角分别悬了一只小巧的镂空铜香囊。秋冬天色早暗,罗檐进了马车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那宫灯在罗檐进来前就被辞镜点亮,照得灯面上的美人活色生香,车内煌煌。车厢左侧横设一片雕花木障,挡住左窗下的茶案和坐具,罗檐同宁钰忍正坐在此处品茶;若是收拾收拾,也可收拾出个供人休憩的小塌。车门正对的车壁上挂了一幅字,那字眼熟得紧,罗檐却一时半会记不得。下面连同右侧都是书架和锁柜,罗檐进来时瞧见了书架子上的一套文具,柜头的白瓷瓶里插着几支秋菊,正新鲜,想必是新换上的,右窗下摆着一张写字用的矮桌。
车内无人说话,只闻见淡淡的茶香和水流晃动的声音,罗檐垂眸,看着杯中茶叶在水中徜徉,舒展水袖,如同台上明艳动人的戏子,灵动,翩翩。水汽温柔地浸润了青年的鸦睫,他用余光瞟了眼对面的无动于衷看着窗外街景的人。
他是不打算先开口了。罗檐在心中叹了口气,道:“殿下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能请罗公子一叙?”
“……王爷厚爱,自无不可。只是,我与殿下只有两面之缘,在下心中惶恐。”两人不过第二次见面,之前半句话都没说过,这句玩笑,羡王开得,他却未必,便也没有接话。
宁钰忍嘴上说:“是本王唐突了。”眼睛却暗中打量着罗檐,端详他的模样。罗檐刚进来时,宁钰忍心中有一瞬的惊讶,因为这张脸长在一个戏子身上实在是太奇怪了。若罗檐不说,恐怕没人会知道他是一个戏子。他可以金榜题名,也合该吟诗弄月,却不该是浊泥中的戏子。最后,羡王的目光停留在那双眼睛上,那眉眼,初看只觉得与记忆中的眉眼极不相同,细细打量,宁钰忍却又觉得分明极肖。可是,面容可以改变,平日里的生活习性却常常难以复刻,在这一点上,罗檐与记忆中的故人大相庭径……羡王眼神一暗,瞬息间心中思绪万千,他端起茶杯,用雾气掩盖自己眼中的神色,道:“方才在街上瞧见了公子,又见公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遣了辞镜那丫头请来一叙。”
罗檐听他这般说,手指僵了一僵,心中慌慌张地一片空白,又怕对方看出端倪,强自镇定下来:“原来如此,劳王爷费心,折煞小人。”
“罗公子?”宁钰忍睨了他一眼,见青年神情似乎有些奇怪,也不太在意,微微一笑,说,“上次在通判府与公子匆匆一面,余音绕梁,不敢忘绝。”他目光里盛满盈盈笑意,正是再温润不过,配上那张俊美的面容,玉树临风,让人心荡神迷。可罗檐分明觉得,那一汪春水下,藏着冷硬寒冰,若有人被那美丽的表象所迷惑,贸然深入,只会落得个命丧黄泉的下场。
他心中滚沸的湖水,落进了冬雪,止息了下来:“王爷谬赞。”
如今,他是天上金枝玉叶,而他不过是阶下污尘。
垂坠的香囊随着马车的行驶在空中微微摇晃。灯光蜜浆般流淌下来,包裹住香囊的金属外壳,熠熠生辉,有如九天星辰,渚州晚景。
不敢忘绝?
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院里的深井,让罗檐不能自处,近乎原形毕露。
温甘的气息从香囊里发散出来,和着茶香,萦绕鼻尖。
罗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降真香②。罗家的瑞兽香炉里,也惯常会在其他香材里掺入降真香,气味就沾染在他衣袂衣衿,曾陪他日日早起,曾伴他夜夜安眠。
兴许是注意到罗檐看向香囊的眼神,宁钰忍悠然开口,“罗公子喜欢香料?”
罗檐回过神来:“没什么了解,只是觉得这香囊好闻。”
“降真香。”
“……什么?”
“降真香,掺了降真香,才如此。”宁钰忍微微歪头,盯着罗檐,他漆黑的眸子如春日寒潭,直把人心魂吸进去。
被眼前的眉眼搅动了心魂,罗檐愣了愣:“……久仰大名,”片刻,他回过神来,连忙移开视线,“我往日只听人说,降真香可引鹤降……”
“呵,不过是好事者的附会。”听了这话,羡王嘲弄的嗤笑打断了罗檐的话,兴许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表情瞬间淡了下来,连带着谈香的意向也淡了,隔着水雾,脸部的线条显出一些神秘的含混,“什么鹤降,不过是想引仙迹罢了。”
“人之常情,心诚,或许神仙也会可怜。”罗檐看着水面。
“世间传闻千千万,我却也未见半点神迹仙踪。”宁钰忍的话从水雾后传了出来,语气平淡,从齿间泄出一丝不甘,“庸庸碌碌不过百岁的凡子,安能求得天宫中的仙人?”蝼蚁妄图登天,这才乞求仙迹。可所谓的仙迹,不过是狂徒的痴妄,如同蟪蛄贪求大椿之岁,终是痴心妄想,黄粱一梦。
听了这话,罗檐心中一涩,他想,他这等凡俗如何攀得上归越?如今之境,他肯垂下眼来看看自己,便以是上苍看在他们往日的情分上了。想到这里,罗檐端起茶杯,藉此遮掩住唇边的苦笑。
两人旁边的竹帘收起,露出车外的街景,年轻的羡王正看着外头鲜活的夜景。他才来渚州不久,刚来那晚不过略逛了几步,前几日都花去赴宴,当今将淮右这边的一些事务交给他打理,等到彻底处理完,又花费了几日,一直不能好好逛逛。今日正是要好好逛一圈渚州城,正巧傍晚预备打道回府时撞见了罗檐,宁钰忍心血来潮,捎上了这戏子,要去瞧瞧夜晚的渚州。
罗檐虽不知道碰到宁钰忍的原因,但也将他为何出门猜了个大概,至于两人碰面之事,要么预谋,要么巧合,总归,哪个都不可能是宁钰忍说的那个“不敢忘绝”。
他自知天赋平平,平日里也不比旁人刻苦,罗檐那点斤两,他自己掂得清清楚楚,不过是将将唱完戏份不出错的水平。宁钰忍的话怕是随口敷衍出来的托辞,恐怕连他本人都骗不过,只能拿去唬鬼。
那厢,宁钰忍似乎瞧见了什么东西,令外头的火树银花黯然失色的脸上,泛出些许笑意。他和宁悯离是亲兄弟,本有三分像,可他笑起来,却和他哥天差地别。宁悯离是玉面修罗,做什么都泛出一股肃杀和嘲弄,他老人家倒是不吝笑容,只是宣德殿上的大臣们倒情愿陛下不笑;宁钰忍是风流郎君,微微一笑,什么温软红尘,人间风月,都只在他举手投足了。
罗檐看着与自己同坐的人,听见少女的低呼一阵阵地传进来,又想起那打马游街的少年了。
丝竹管弦之乐应和着歌女的歌声:“……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殷殷切切勾住心中人的手,低声耳语,你我,白头誓不归。
后半段的谈话不痛不痒,宁钰忍问了绣雁唱戏的地方。“醉山楼。”罗檐说。
宁钰忍愣了愣,一时表情有些微妙。只是这异样转瞬即逝,倒教罗檐疑心自己眼花,并不细想。
接着,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出了差错,羡王似乎有些厌烦了,彻底失去谈话的兴味,只问了青年渚州城内有甚好去处,便不再开口。所幸,马车很快就到了戏班附近,辞镜掀开马车门帘,探进半个身子,柔声提醒道:“殿下,罗公子,已经到了。”
宁钰忍靠着引枕阖眼小憩,听到这话也不曾有什么动静,像是彻底无视掉罗檐这个人了。侍女便对罗檐一笑:“罗公子,请吧。”此时,车内的灯已经暗了下来,竹帘子已经放下,车外的灯光从缝隙间泻进车里,最后一丝光却正好落在茶杯里,仅剩的残茶波光粼粼,如同昏暗的车内落入了一轮月亮。
罗檐看了眼对面的人。光线恰好离对方的下颌仅一步之遥,宁钰忍英俊的脸庞沉睡在黑暗里,暗影将他的五官拖出不动声色的凌厉,要把所有瞧向他的人的心勾住。青年垂下眼睫,只卑恭地行礼告退。
此时,渚州的人声将要慢慢熄了,皎洁的月亮带着清秋凉意,慢慢浸润草木。罗檐将院门慢慢关上,只见得晚风轻轻吹起马车前侍女和车夫的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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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钰忍睁开眼,透过竹帘的缝隙,看着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木门后头,他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茶案的另一头,还摆着一只天青色的茶杯,明目张胆地昭示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羡王拿起茶杯,在灯光下端详,被瓷釉包裹着的茶杯莹莹如玉,冰裂纹更是给它添上了些许脆弱的美丽。杯壁上映出羡王殿下困惑的神情。
“掩饰也是一种承认。”宁钰忍长叹了一声,将杯中的冷茶咽下,冰冷的茶水滚过咽喉,向深处坠去。
第九章·完
『 作者有话说 』
    ①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他残春泪几行:出自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原句系“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有作“薄悻”

    ②降真香:本文的香,功用名称气味等全部是作者在《香谱·外四种》(上海书店出版社,世纪出版)的基础上展开的想象,作者也没闻过_(:з)∠)_,后文降真香混合其他香料以及罗檐所说“降真香可引鹤降”出自洪刍《香谱》,原文为“《仙传》云:‘(降真香)烧之感引鹤降……其香如苏方木,然之出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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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鱼是真咸鱼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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