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淮右之争
天高云阔,树叶渐渐染上层次分明的色彩,整个涵陵城好似到了秋日才醒来,而后不疾不徐地打扮一番。
秋雨下过一层,还是润不了干燥的气候,倒是风愈发的冷,直逼得人赶忙添衣备炭。
杜若街仍一如既往的热闹。车水马龙,往来不息,那边戏本还未唱罢,这里琵琶复又起。街边茶肆里人声鼎沸。举国上下,涵陵城是龙气所聚,往来消息皆会于此,然而,在这座城里,朝堂政事或是权贵轶闻都不过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小到太傅家的幺女害了风寒,大到丞相被罢免,举家牵连……只如同风一样,从这桌谈起,钻街入巷,在那一边消失。
座落在涵陵城最中央的,是天子所居的禁城。日暮之时,庄严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身着蟒袍的百官鱼贯而出。
从前殿往后,绕过幽篁阁,往南而去,穿过御花园,便是南书房。
刚出了南书房,厉莲生便看见远处正有一锦衣男子迎面走来。此时御花园里百花尽凋,可树叶却纷纷镀上秋色,金黄赤红,远远望去,宛如九天彩霞尽数落在这禁城中。来人一身月白,眉眼多情,手拾一把文人扇,步子慢悠悠的,没有半点其他臣子的焦虑,就像在自家一般,走三步停两步。平日里静谧无声的御花园,却让他走来如同逛戏园子,那人与其说是来觐见的,不如说是来散心的。偏生来往宫人如同瞎了一般。
厉莲生望了一眼,心中觉得有趣,却是转头对身边的陈夜杳笑问:“我初来乍到,夜将军可知这来者是何人?”他本在地方任职,打了一场胜仗,生生被当今提拔到了京都,前日又封了左将军,进了大殿。这听起来惹人艳羡,旁人只说他炙手可热,实则厉莲生也只堪堪将大殿上站着的认清,更别提京中什么风流人物了。
陈夜杳眼皮一掀:“羡亲王殿下。”
“原是他呀。”厉莲生恍然大悟。难怪逛园子似的,这可不就是人家家么。
正说着,羡王便已走到二人面前。
“见过羡王殿下。”
“二位免礼。”
厉莲生抬头一看,对方身后还跟着御前太监。
嚯。
因着羡王卸了差事已久,只每天早上来点个卯;陈夜杳本身冷漠寡言,与羡王并不相熟;而厉莲生近几日才被当今提拔当了左将军,方得上殿御前,也不敢贸然开口,是以三人不过寒暄几句就别过了。
“这便是羡亲王,陛下嫡亲的弟弟?”羡王已然向着南书房走远,厉莲生意有所指,“面上瞧着,倒也温润和善……”他虽到京都不久,许多旧事却是在官场上传了多年,宦海沉浮,多少耳闻,加上他是个有些狂妄的性子,只紧着自己的兴趣,只要性命无忧,自然想说什么说什么。毕竟都传了这么多年了,南书房里批折子的那位又不是不知道。
陈夜杳只看了他一眼,并未搭话。
“只是听说当年羡王殿下回京后,对当时之事置若罔闻,竟不发一言,照样饮酒取乐……”厉莲生笑,“这可真是……”
陈夜杳一派充耳不闻的模样。
世家。
厉莲生笑了笑,对对方的冷漠不甚在意。
花木掩映,曲径通幽,阳光浅浅落入其中,驱散了空气中微微凉意。
“殿下随老奴来,小心脚下。”王英迎了上来,跟在一旁给宁钰忍引路。那王英苍颜白发,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他是聆芳长公主、羡王同当今的生母——已仙逝的明孝太后身边的老人,从小看护着姐弟三人长大,其中情分自是与旁人不同。他平日都陪着长公主在寻隐寺休养,因前几日当今生辰赶了回来,王英年岁已大,一路舟车劳顿,姊弟三人都怕他吃不消,要他再过几日才走。
“我知晓,”宁钰忍应道,“您可别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殿下折煞老奴了,老奴岂敢。”王英含笑将宁钰忍引至坐处,亲自奉了茶,“陛下一会儿便到,殿下喝口茶解解渴。”
又陪着宁钰忍聊了几句,待到宁悯离来了,王英便告退。
“什么时候离京?”宁悯离用瓷盖撩拨着盖碗里的茶叶,漫不经心地问,“这次又是去乾安?”书房右侧的墙上挂了一幅寒鸦戏水图,宁钰忍正站在画前细细品鉴,听了这话,转身行了个礼,回道:“不是去南都。”
乾安,又称“南都”。清仁年间,因外敌侵扰,高宗将都城迁到南边的乾安,数年后德宗又将都城迁回涵陵,而乾安则作为陪都,参照涵陵设置了三省六部。是以乾安又被称为“南都”,苍袭人有时也以“京城”直呼。
宁悯离抬眼:“哦?”
羡王笑眯眯地说出要去的地方:“臣弟要去淮右。”
“淮右?”宁悯离动作一顿,低声重复这个地名。水雾从盖碗中浅色的水面蒸腾而起,像是遮了一层轻薄的纱帘,帘后宁陌离面目模糊。他沉默,过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开口:“怎么又想起去淮右?”
说完,他也不待对方回话,只抬眼盯着宁钰忍,目光幽深,像是暗无天日的昭狱,意欲伺机食人,逼得人无法喘息。
宁钰忍对自己兄长的反应却无半点异样,只作不见,在皇帝的逼视下从容不迫,笑:“我早就该去淮右了。”
皇帝没有接话,屋子里一下静了下去。所有声音都死去,仅存的呼吸声如无星的夜里一钩孤悬的残月。
南书房外,树木浸了寒气,树叶染上丹色,火也似的,在高朗晴空下灼灼燃烧。
半晌,宁悯离瞟了眼窗外秋色,眸中情绪一敛,压迫感瞬间消失。他像是失了兴趣一般,往后一靠,将盖碗撂在案上,扣紧手上的扳指,头也不抬:“淮右……不成,你,不成。”
宁钰忍自然知道兄长不会轻易答应,正欲开口,宁悯离却不待他再说什么,便挥手赶人:“行了,朕乏了,你先去吧。”
羡王殿下听闻此言,再多心思也只得歇了,淡了笑意,告退。
宫门外,马不耐烦地踢踏着蹄子,地上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咔擦”声。与威严的宫门仅仅几步之遥,就是繁华的杜若街。小贩的叫卖声传到河清的耳中,河清百无聊赖地拂去落在自己头上的叶子,像看门的小厮拂去石狮子上的尘埃一样漫不经心,看着一群孩童举着风车嬉笑追逐,风车呼啦啦地转。
小孩子最好啦,无忧无虑。河清看着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微微出神,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在羡王府中,同岳恒拿着风车,跟在两位主子后边跑,那时候朱颜老是给他们四个收拾烂摊子,灯诉就在一旁笑……偶尔长公主殿下和那时还是太子的当今会来羡王府,每次来都要带一堆东西,但大多数时候是写信……
那信中郁着层层堆叠的思念和期望,比秋日华容巷上的落叶还厚,让人一瞧,心便熨帖起来。
可惜……
想到这里时,朱红色的宫门正好打开,王英送羡王出来。
“殿下!”河清见宁钰忍出来了,连忙跳了起来。
“回去。”宁钰忍进了马车。
“好嘞!”河清应道,又活蹦乱跳起来。
只是,马车才开出一会儿,车壁被人叩了叩,车里传出宁钰忍的声音:“河清,绕路吧。”
河清握住缰绳的手一顿,欲言又止,最后只应了一个“是”。
马车驶出去,蜻蜓点水般掠过杜若街,将那热热闹闹、快快活活的市井气甩到身后,可身后那些烟火气和声响,仍然不屈不挠地追上来,是不死不休的冤魂。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①
街上的秦楼楚馆里丝竹管弦之声交相错杂,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声,正唱着《苏幕遮》。那歌声悠悠扬扬,如同春日柳絮,轻轻飘入街上的马车、人家的院子……也不知为何,在嘈杂的环境下竟然如此清晰——
“故乡遥,何日去……”
宁钰忍靠在座靠上,那歌声传入耳中,他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他又想起了之前在御花园内厉莲生说的话——“只是听说当年羡王殿下回京后,对当时之事置若罔闻,竟不发一言,照样饮酒取乐……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
冷酷无情,狼心狗肺……
“如此无情无义,果然是天家的人。”
“不愧是陛下嫡亲的弟弟,连薄情寡义这一点都学了十成十……”
“可怜罗大人为皇家操劳了大半辈子……还有那罗三公子,他当年最是与羡王交好,可事到如今羡王却连一句话都不肯帮罗家说……”
“……”
宁钰忍闭了闭眼,这些话有许多许多,他也听了无数次,就像是索命的恶鬼,紧紧缠缚。
“五月渔郎相忆否……”
相忆否。相忆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认识我吗?还认得出那张面容么?那多年前死透的人突然活过来一样的。那支《苏幕遮》还没唱完,宁钰忍却不忍再听。幸而歌声随着马车的远去渐渐消失,也不必徒增他磨折。
寂静如夜涌上来,所有声音都隔得远远的。他想起宫中的宫人,也是要等到主子看不见了,等到宫门消失在眼中,才能隔着墙,低低私语,所以禁中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宫殿,都是寂寞的。
他撩开车窗的帘子,马车正走在一条萧瑟的街上,这条街很宽,离皇城也很近,两边的宅邸都是雕梁画栋,按理说是达官贵人最喜欢住的,可是一路走来,却一户人家都没有,竟是荒废了。
无权无势的买不起,有权有势的不愿住。
羡王府的车驾在其中一座前慢了下来。那府宅破败不堪,门上有一块匾额,只是风吹雨蚀久了,上面字迹模糊。门敞着,里面杂草丛生,从大门外望去,可隐约窥见这座宅子的花园,虽然已经许久无人打理,却仍能看出当初建造它的人有多么喜爱它。
河清有些担心地看了眼身后的马车:“殿下……”
将帘子放下,宁钰忍道:“走。”
竹帘在阳光下晃了晃,就像从未被掀起过。
马车回到了羡王府,甫一停车,便有人迎了上来。
“殿下,您回来了。”一个婢女上前打帘。
“朱颜,你代我给姐姐写封信。”宁钰忍一边朝书房走去,一边吩咐道。
“给长公主殿下写信?”朱颜问,“什么内容?”
“就写皇兄不准我去淮右这件事,”宁钰忍接过辞镜递来的茶,“写得可怜一些,愈惨淡愈好。”
“殿下……”
“写完之后,让岳恒快马送去寻隐寺。”
长公主殿下为避俗事,多年前移居云台山寻隐寺,除却每年祭祀先祖、庆贺陛下与羡王生辰外,轻易不出。
“……是。”朱颜平静地应了吩咐,转身去写信。
“您真要去淮右啊?”河清见朱颜劝也不劝,转身消失在门帘后面,忙回过神,跟在宁钰忍后面,哭丧着脸,“殿下,那个道士一看就是个骗子!”
说是昨日在街上遇见一个老道,以为宁钰忍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子弟,想要从羡王殿下身上骗些银钱花花,硬是要给羡王殿下算一卦。原本殿下没打算理他,结果那老狐狸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羡王殿下的心思,竟然还真算起卦来了!捣鼓了半天,最后竟得出个“山川钟秀,红鸾②在南”的结论来!
苍袭地大物博,所谓“山川钟秀”,指的是淮右。淮右风景秀美,人杰地灵,有明川秀水,又多文人才子,素来有“山川钟秀,英才荟萃”的美誉。至于“红鸾在南”,就更不必说了,红鸾星主婚配,而淮右恰好在南方,左不过是说羡王妃要去淮右找。在河清看来,这完全是一派胡言!要是真的红鸾星喜,又何必舍近求远跑到淮右去?纵使涵陵的大家闺秀都不行,还有乾安的呢!况且,涵陵权贵盘踞,各地佳人③汇拢,无论是学子还是美人,都可在涵陵找到,说不准淮右第一流人物不在淮右,来了涵陵呢。
“河清,你再唠叨,就去给顺喜作伴。”顺喜是大太监李忠的干儿子,被李忠提携着,在御前随侍。
“……”
“找岳恒玩去。”
羡王殿下素来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这次却一改往常,扯着卦象不放,不过是他自己想去罢了。
圣上怎样都不松口。
两兄弟来来回回拉扯了几轮,可还是没有个结果,倒是把大臣吓了一吓。只平日里早朝点个卯就回去的羡亲王,连着几日早朝午朝一个不落;宁悯离笑盈盈地批了几份乞骸骨的章子,过问了几件舞弊案,金銮殿上噤若寒蝉更深一尺。除此之外,涵陵却是风平浪静,朱雀街两旁的屋子一如既往地庄严沉默。
金乌西沉,玉蟾欲出。
周而复始。
『 作者有话说 』
    ①叶上初阳干宿雨:出自周邦彦《苏幕遮》,下文的词也出自此,附上全词: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②红鸾:红鸾星主婚配,“红鸾星动”其实是指女子婚配,这里直接指代婚配。

    ③佳人:有美好品质的人才。

    ——

    宁钰忍:我太难了!

    宁悯离(微笑):你下个月给我全勤。

    宁钰忍:算了,算了。

    ——

    这一章高三的时候写的了,本来打算直接发,突然想重写_(:з)∠)_本来以为我这一两年写文章没什么变化,修的时候才发现真的变化好大,但是不知道这种变化好不好……原来的文章可以看出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是改完之后又怀疑修了之后真的好吗?挺茫然的……但还是发上来啦,希望有人会看吧QwQ第一章人名很多,但是对这篇文来说,第一章记住宁钰忍、河清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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