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一位尊主,抱着一个小女婴,面容悲恸,对一个江湖大侠说:“她死了,一个人关在那里快一年,生下了这个孩子……临死前,说……说是你的孩子。”
“她……她死了?”大侠几欲瘫倒,尊主忙腾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可,可还有个女儿呢,节哀啊,好好抚养她。”
大侠见尊主只一手抱着孩子,恐她摔了,忙接过来,细细看着,眼中泪如泉涌,滴答在女婴细嫩的小脸上。他闭目拼命把眼泪都拧掉,睁开眼泪光一闪,看见女儿脖子上隐隐闪现出一个铃铛……
“你醒了?”
许棠睁开眼,眼前雾蒙蒙的,有一个青色的影子立在他眼前,弯腰把身子探了过来。
“头疼……哎,身上也疼。”许棠尝试着起身,却觉得身上的疼像是连坐了一般,一个接一个。
“别动。”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许棠。
许棠眼前清晰起来了,他看着身旁这个人:“竹眠?”
“你身上筋脉刚被修复,别乱动。”竹眠坐在了床头,看着许棠,脸上依旧是淡然的表情,语气里却满是关心。
许棠笑了笑:“我现在有些懵。”
“你睡了三年,我们……我们现在是在咏凉天。”
“三年?我还以为一夜。竹眠,我方才是被一阵驴叫吵醒的,吱呀吱呀难听死了,吵的我耳朵疼,胸口也疼,竹眠,咏凉天什么时候养驴了?”
竹眠脸上的肉动了动,似乎有些尴尬,继而,恢复了平静:“躺着,别动,我出去一趟。”
竹眠一走,许棠的脑袋就转向了别处,突然余光扫到一抹红,眼睛往窗户那一看,看见一枝海棠在窗外慵懒地伸着。
“奇了,咏凉天什么时候种起海棠来了。”
正自言自语着,竹眠进来,端了一碗汤。
“喝点。”竹眠把汤放下,两只臂膀轻柔地把许棠扶起来,让他靠在了枕头上,然后又端起汤,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了许棠嘴边。
许棠瞪大了眼睛看着竹眠,竹眠被盯的浑身不自在,方才想起自己在干什么,忽地脸红,眼神避开,磕磕巴巴道:“我……我娘让我送与你喝的。”
许棠扑哧一声笑了:“行,那就不辜负竹夫人美意了。我第一次来咏凉天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等待遇。”说罢,喝下了那口汤,嘴中滋味尚未品出,心中已涌起万般悲凉。
“竹眠,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有家,还有娘呢。”
五年前,历元城,有花堪折直须折。
“哎,南山梦,趁我娘不在,赶紧把我行李偷出来。”
“许棠啊,妈妈还在呢。”
许棠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刚要走,许翠莲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去哪呢?”许翠莲插着腰,绷着脸看着许棠。
“娘……”许棠搂着床帘杆子,“我……我得去诗社作诗,今日有比赛,等着儿子给您争光吧。”
“作诗?”许翠莲哼哼两句,“我若不进来,某人就要拿着行李跑了吧!”
“怎么会呢!”许棠突然跺着脚撒起娇来,“我跑哪去!”
“你跑哪去你心里清楚,反正我这段时间天天都得盯着你,直到你死心了为止。”
许棠眼一翻,又回到床上,拿被子蒙了头。
“许婶婶,我来找择木,今天诗社有诗会。”
许棠一把掀开被子,热泪盈眶:“娘,看到没?听到没?”
说罢感激地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铁狮。
许翠莲见人都来屋里请了,也不好阻拦,便对铁狮说:“他今天要是不回来,我可就要去你家找你娘问罪了。”
铁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想着他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嘴里却连声应好。
“铁狮咂,多亏你了。”去诗社的路上,许棠拍了拍铁狮的肩膀,无比赞许的看着他。
铁狮颇为不满地拨开了他的手:“叫我易莲居士”
许棠噗嗤一声笑出来:“易莲居士太长了,而且还没有铁狮霸气,你说你爹真会起名字,整个历元城,都找不到像铁狮这么霸气的名字。”
铁狮他爹当年还是个穷铁匠的时候,老说不到媳妇,后来生活慢慢好了点,总算是讨到了一个木匠的女儿,铁狮出生那天,他爹郑重地为他取名为铁狮,姓牛,牛铁狮。
“打铁世家,雄狮崛起。”他爹热血沸腾老泪纵横地对他娘说。只是他爹没想到,自己满心期盼将祖传手艺发扬光大的铁狮读了几年书就变成了铁诗。
铁狮气愤地甩开许棠,加快了步伐,一个人愤愤地走了,许棠怎么喊他都不回头。没过多久气就消了,转头道:“择木……择木?你人呢?”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铁狮瞪大了眼,目光四处乱扫,都没有扫到许棠。
许棠是小城历元生意最好的青楼“有花堪折直须折”的老鸨的独子,打小就万花丛中乐。读了几年书就四处做打油诗,自诩诗氓。长到现在十五岁,虽生得珠彩玉华,却没一个姑娘敢嫁给他,理由是,青楼长大的男子,一定十分好色。
这是个什么歪理?许棠心里虽不忿,却也无所谓成不成家。“我打小就不缺女人,缺的是诗与远方。”许棠豪情万丈地对在家唉声叹气愁急他婚事的许翠莲说。
眼下许棠并不想去那个聚集了一堆装风卖雅之徒的诗社做什么诗。在他极其年幼的时候,一颗伟大的种子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
他想去郎溪修仙。
郎溪,三大仙门之一。当今天下,仙魔并立,和平共处。仙门三家,分别是郎溪,空山和杳鹤。魔教两家:弃闻和断舍。其中,郎溪是道行最高,资历最深的。断舍倒是个新立的,距离百年世家还差个七八十年吧,但他们的尊主江旧年天赋异禀,十分强大。江旧年当年本只是江湖一散人侠士,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自立门户了,追随者众多,发展十分迅速。
许棠五岁的时候,跟旧桃去小溪里摸鹅卵石,结果把新衣服全弄湿了,因为怕许翠莲打他,便叫旧桃回去帮他偷偷拿件衣服出来,等旧桃的时候,一个蓝衣飘飘的青年男子突然走到他身边,说他骨骼清奇,帮他通了气脉,让他十年后去郎溪修学。然后那个蓝衣男子就不见了,时间太久了,许棠都忘了他长啥样了。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五岁这年他要去郎溪求学。每个仙门魔宗都分外室弟子和内室弟子,内室弟子都是自家人,外室弟子二十五岁以下青少年付费即可报名,学业年限自定,可以一辈子留在门派,也可以自行去江湖行侠仗义。不过第一学年年末要考核,考核不过关者会被开除。
许棠一直瞒着许翠莲偷偷攒钱,使尽各种手段,什么先生今天要买某某书啦,什么自己想买外头卖的糖葫芦啦,什么这件衣服不小心弄破了想自己出门再买一件一模一样的啦……攒了快十年,总算是攒够了学费。眼下,就差怎么说服许翠莲了。
“你说什么?你要修仙?”许翠莲“噌”地一声站起来。
“不行吗?”许棠莫名硬气道,“曾经有神仙下凡指点我,说我骨骼清奇,就是个修仙的好料子。”
“神仙下凡?”许翠莲气笑了,“你怕不是在做梦!”
“我没做梦,反正我就要去,我要去郎溪。”
“郎溪?我告诉你,你要是去杳鹤断舍什么的我还稍微能宽许,那里好歹离家近。”
“那行,我去……去杳鹤。”许棠嘴里妥协着,心里想的还是郎溪。
“不行!哪都不行!”许翠莲怒吼,“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准备相亲!”
许棠软磨硬泡了许久,许翠莲始终不同意,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收拾好了行礼,打算哪天趁机逃出去,并告诉了平日里待他如亲兄弟的几个小姐妹,让她们帮他一把。
眼下许棠正思索着怎么脱身,忽然被一群小孩的笑声震醒了。
“你们看,那个就是成天说自己是游吟诗人的许棠,就是他,上个月帮我写作业,收了我五天的零花钱,结果错了一堆。”
“哪个哪个,这里人好多。”
“就是那个,那个穿黄色衣服的男的。”
一群小孩聚在一起看过来,许棠瞥了他们一眼,用脚踢起一颗小石子,踢散了他们。
有个小女孩胆子蛮大,跑过来说:“哥哥哥哥,你会作诗?”
许棠摸了摸她的小脸蛋:“会啊。”
“我哥哥也会。”小女孩骄傲一笑,“我哥哥是白甫诗社的社长。”
许棠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到,白甫诗社,这不就是自己的那个打油诗社么!社长……“呃,你哥就是天霸居士?”
小女孩傲娇地点了点头。
许棠摇摇头,什么天霸居士,天才霸气,这名儿还不如铁狮呢,人铁狮他爹好歹是光明正大的没文化,社长这厮就纯粹是文盲装蒜了。
“哥哥哥哥,你能七步做个诗吗?”小女孩摇着他的腿,抬头看着他。
“行。”许棠倒是爽快,往四周一望,恰好看见一个卖鸡的,便指着那群鸡,摇头晃脑道:“鸡鸡鸡,妄想爬云梯。伸脖四处看,双脚笼里踢。”
几个小孩散在许棠身边,像被炒着的芝麻粒一般蹦蹦跳跳,哈哈哈笑起来,许棠摇了摇头,也笑了笑,背着手,装作一副十分轻快逍遥的样子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