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体内暂时有何穆精纯的灵力支撑,还是回光返照,总之太子现在看着气色甚好,说话也十分清晰流畅,除了呼吸比较困难以外,着实不像是个将死之人:
“是因为当年在朝堂之上,你坦坦荡荡地自陈几罪,又磊磊落落地为自己请命,要皇兄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从未见过师父你这样的人,面对足以砍头的重罪,你没有推诿,一气儿全都揽到自己头上,却又大言不惭地让皇兄别杀了你,在见到师父之前,我从来没见过请陛下降罪和请陛下恕罪以外的第三种人。”
“所以你觉得我很特别,跟那些个胭脂俗粉都不一样,然后就喜欢上我了,干脆出手救我一命?”
叶宁一本正经地揣测着,心里头总觉得这个故事走向貌似在哪个话本里头看见过。
“猜对了一半儿,另一半没猜对。”
太子轻声笑着,耐心地开口纠正叶宁随口胡诌的话里头错的那部分:
“确实是因为觉得你很特别,所以才出言帮你一次,不想看着你这样有意思的人被推出去砍头,我也确实很喜欢你的性子,面对皇兄还带着一丝吊儿郎当,但要说那个时候就想拜你为师,自然不可能的。”
“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起认我做师父这一茬的?”
“是老师让我拜你为师的。”
老师让他拜叶宁为师,自然是早就看出了叶宁的不平凡之处,但太子当时痛快地答应,却只是为了他的老师而已。于太子而言,老师几乎等同于他的另外一个父亲,他愿意相信老师要求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心实意为了他好,他也决计不愿忤逆老师的任何决定。
只不过那时的太子万万没有想到,时过境迁之后竟然发现,拜师没有拜错,所为的老师,却不再是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个老师了。
“既然你都知道你那老师是个什么货色,干什么还要听他的那些鬼话,非要一个劲儿上赶着送死?你还这么年轻,本来还可以活很久,大好前程等着你,说不准再熬个几年,连皇位都是你的,结果现在把自己个儿作成这样,值吗?!简直是个榆木脑袋!”
“师父,在您眼里,我真的是一个存心找死的蠢材么?”
许是弥留之际,这世俗间的权势身份地位通通都被看淡了,不知不觉间,太子再也没有用“本宫”称呼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想代表自己一个人:
“若是我能早知道,老师存了心思要我去送死的话,我又怎么可能中他的圈套?就算我真的要陪着阿落一同下阴曹地府,我也一定会选一个体面的死法,何必要让一株妖草结束我的性命?”
对于太子其人的性情如何,叶宁自忖还是颇为了解的,这话的确是太子一贯的脾气,他说得有理有据,叫人无从反驳。
可既然如此,他方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又是在做什么?
“在我方才被彼岸草缠住手腕之前,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会儿的太子不仅不知道,甚至于误以为只有被棺材里那个糅杂了彼岸草和婴骨花的“阿落”吸收走自己的一部分魂魄,才能够实现老师先前同他说过的,三大条件之一的“所爱之魂灵”,从而令阿落得到复生的机会,以至于自认为终于看见一线曙光,高兴得整个人险些不能自已。
大概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总逃不开一个乐极生悲吧。
当自己的手腕被藤蔓死死缠住不能动弹,一股冻彻心扉的凉意自下而上,迅速自手腕蔓延到头顶的时候,太子就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儿了。他虽然分辨不出来这股子突然冒出来的寒意究竟代表着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本能的求生欲望开始露头,他顾不得再想太多,便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而一动之下方才发现,那股寒意已经自头顶折返而下,蔓延至四肢百骸,没想挣扎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被牢牢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了。
这一下,太子算是彻底判断出来,这股寒意和这根藤蔓绝非善类了。
只可惜现在才意识到这些,已经晚了。
他并不是十分清楚自己被彼岸草吞噬了什么,现下奄奄一息的他又到底缺失了什么,于太子而言,他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在七魄之一被彼岸草强行夺走时,灵魂撕裂的巨大痛苦。
虽然未曾亲身经历过,但是太子可以肯定,一个人被卸了一条腿的疼痛跟这个相比起来,绝对是小巫见大巫,基本上跟被蚊子叮了一下的程度差不多。他竟然能够挺得过如此剧烈的痛楚,至今没有疼死过去,已经称得上极其坚强了。
虽则如此,可彼时正承受着难言的剧痛的太子毕竟不是钢筋铁骨,在可怖的感官冲击之下,他还是毫无意外地被疼晕了过去。如果没有何穆设法给他渡入的一丝灵力,或许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以,你现在知道你那老师是个什么货色了,还是不肯告诉我们他到底是谁吗?”
说实话,对于太子的生死,何穆其实并不关心,甚至于如若从私心出发的话,太子杀害了他上一世在凡间的生身父母亲,何穆理所应当是该盼着太子早些死,死的越惨越好才对,断不可能希冀他继续好好活下去。
先前不遗余力地救他,是知道太子这一世在阳间寿数未尽,面对着的又是彼岸草这样邪性的东西,维持凡间秩序,不让邪祟扰乱凡人因果本来就是每一位天界仙君应负的责任,更何况此事或多或少还与他何穆有些干系,他更是不能袖手旁观。
然而事到如今,他该救的已经救了,该做到的全都尽力了,说到底生死命途还是掌握在太子自己的手里,是他非要自己往绝路上走,何穆自然也不会对他有过多的同情。但是他背后那个神秘的老师,却是何穆此行最关心的人物,无论如何他都要从太子口中得到些消息,才不算白来一趟。
太子听见何穆的问话,这一次的反应果然同先前不一样了。或许是从前忠于老师的心思太过根深蒂固了,猛一下子转变,还有些本能的不大适应,太子微微顿了一顿,方才幽幽说道:
“其实老师即便是面对着我的时候,也一直都是很神秘的。他数十年如一日,从来都以黑袍掩身,蝶罩遮面,即令是我,也从未见过老师的真面目。”
“这种藏头鼠尾的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干嘛还那么相信他,他说往东就往东,要星星不给摘月亮的?今天以前,你就从来没怀疑过他,比如说觉得他古里古怪,来历不明什么的?”
叶宁是真的想不明白。太子在别的事情上都是智计谋略碾压众人的存在,怎么独独面对着一个成日里戴面罩穿斗篷的家伙,就能一直一直跟那儿犯傻呢?
何穆此时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他听得清清楚楚,方才太子提到过,此人用蝶罩掩盖自己的真实面容。蝶罩是用蝴蝶的翅膀为原材料,混杂进其他诸如金箔等物件儿制成的一种面罩,据说这种面罩一旦戴上,就只有面罩的主人自己可以取下来,堪称遮掩身份面容的一大利器,十分稀有。
此人能力非凡,能寻得蝶罩遮面也不算稀奇,只是他分明身怀法力,又为什么不用障眼法呢?那样不仅省事,而且还能以“真面目”示人,更容易赢取他人的信任,此人却舍近求远,难道是在忌惮什么,所以不敢轻易运转法力?
“自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相信他。”
太子不知道也并不在意何穆在一旁琢磨什么,眼下的他看清了人心冷暖之后,真正在意的就只有跟前这个对他以德报怨的师父了。既然已经决定要“出卖”自己这位“好老师”了,那么太子自然也不吝于将他们二人之间漫长的缘分从头说起:
“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六岁,那一次前去参加春猎,我被人算计,险些当众出糗,关键时刻就是老师出手救了我一把。如若当时他不帮我,先帝肯定不会立我这样一个在皇室众人面前出尽洋相的人为太子,后面所有的事情,也许通通都不会发生了。”
“也就是说,你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成为了你的恩人?”
太子点了点头,如实说道:
“的确如此。”
“然后呢?”
“然后我精心布置了一个圈套,把他暗中抓了起来,关押在东宫的悔室之中。”
悔室是东宫中一间密不透风的密室,从襄国第一任太子入住东宫时起就存在,向来是太子用来惩治一些不适合摆到明面儿上公开责罚,更不能轻易交由他人去处理的家伙的地方,从这个层面来讲,把悔室看作是一间秘密牢房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