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真的给阿落灌了水银，保住她尸身数月如初倒也不无可能；可斯人已逝，还被这样对待，不管从哪个方面去想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更何况父亲母亲那样疼爱阿落，也应该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若是没有用水银，那么阿落容颜如故的秘密，恐怕就更加值得深思了。
何穆凝视片晌，终于下定决心，缓缓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抵在了阿落的眉心处。不论阿落究竟被谁做了什么文章，何穆都有十足的信心，真相必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太子不知道何穆要干什么，但看见他去触碰阿落，本能地生发出满心抗拒。
不过，他快，自有人比他更快。太子刚刚朝何穆的方向挪出去半步，就直接被一旁的叶宁眼疾手快地给拦住了。
“你干什么？人家当哥哥的想跟妹妹单独待一会儿，你就让他待一会儿呗，怎么着，你还担心何将军会伤害何姑娘不成？”
太子愣了一下，深觉叶宁说得很有道理，可是看着何穆的举止与神态，又总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反正看着就不像仅仅只是缅怀自家妹妹，想再看她两眼这么简单。
就在太子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何穆从何落旁边拉开的时候，何穆已经先一步收回了探出的右手。
转过身来，何穆定睛看向叶宁和太子，双眸之中盛满了凝重的神色。叶宁冷不丁地撞上他这样一双眼睛，登时狠狠震了一震，就听见何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摘花塑骨。”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叶宁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了起来。
“你能确定？”
“我确定。”
“等等……等会儿！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花什么骨？什么意思？！”
太子被他们两个的表情和对话弄得一头雾水，却又没来由地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直觉告诉他，这个什么花什么骨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再看看眼前何穆这隐隐泛青的难看脸色，太子心里头就更慌了。
叶宁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告诉太子实情，担心此事对他打击太大，另一方面又觉着这等明显超出凡人理解范畴的术法，告诉他似乎也不大妥当。但何穆显然没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的，于他而言，让太子尽快从虚无的妄想中清醒过来才是重中之重，唯有如此，或许才能争取到一丝他肯供出他那混账老师到底是谁的机会。
所以，何穆直截了当地开口应道：
“摘花塑骨，是一种比较偏门的仙术。你听说过神话传说里的哪吒三太子吧？他身死而道未消，最终得以复活，就是以莲花塑身，令神魂重新有了栖身之地。这便是摘花塑骨的原理了。”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这个阿落，是……用莲花做的？”
“不是莲花，是婴骨花。”
既然何穆都已经把最关键的事情给照实说出来了，那么其他的细节就更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婴骨花是一种在凡界看不到的花，它生长在天魔两界的交界处，虽然自身生命力顽强，十分易活，但却颇为难寻，至少凡人是决计不可能得到婴骨花的，就更不用说用婴骨花造出一副皮囊来了。这棺材是谁帮你带过来的？是你那个老师吧？”
叶宁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只要不是个二傻子，肯定能听得出来他想说没说出口的是什么意思。太子当然也听明白了，但有些意外的是，他竟没有表露出多少吃惊之色。
“本宫的老师自然不会是普通凡人，这一点本宫早就猜到了。”
“那你可知他是什么？是仙是妖，还是魔？”
“不知。”
叶宁一千一万个不相信：
“你连那家伙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就敢一口一个老师地完全信任他，他说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太子，你可是襄国太子！这事儿是你能干得出来的吗？”
“老师当真从未与本宫说过他的真实来历，本宫也并不在乎。本宫只要知道，老师是真心辅佐本宫的就足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太子没有半点改口的意思，面对叶宁的灵魂质问也十分坦然：
“再说了，这世上难道是凡人最可靠吗？本宫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信不过，还有什么人是值得本宫真正信任的？师父，您不也一样不是凡人么？可从始至终，本宫对你的信任，也并不逊色于对老师。”
叶宁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倒是何穆开了口，点点头道：
“不省，我信他此言，以太子的脾气，他若是知道却不想说，他会直接无可奉告，不会谎称不知的。”
太子轻轻一笑，称赞道：
“何仙君果然不凡，本宫没看错人。”
“不，你看错了。”
何穆半点面子也没给太子留着，直截了当地拆台道：
“你的老师绝没有你想象当中那样值得信任。至少在阿落这件事情上，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
“没错！”
叶宁立马找到机会插进话来：
“他给何姑娘用了摘花塑骨，那摆明了根本就是糊弄你玩儿呢！你拿他当老师，他可没拿你当弟子！”
“怎么可能？”
太子丝毫没有被欺骗的自觉，认定了这是叶宁在强词夺理，就为了从自己口中套出关于老师的消息来：
“你方才不是说了吗？摘花塑骨是为了给魂魄一个新的身体可以栖息，那如今阿落有了新的身体，她复活便大有希望了，老师如此费心费力地襄助本宫，谈何利用？”
“问题就在于，摘花塑骨根本不可能让阿落复活。”
何穆缓缓叹了口气，这一回当真开始有些犹豫了。自己想到阿落复活无望，都不免有几分心酸沮丧，付辄为了阿落一路坚持到今时今日，倘若他最后一线希望也被毁灭，到那时他又会如何？
这世上难得有这样痴心对待阿落的人，若是阿落泉下有知，也不知她看着现如今的付辄，又会作何感想呢……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你不是说哪吒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吗？为什么阿落就不可以？骨血我已经拿到手了，魂魄我也可以与她共享，还有祷诵，蓬莱殿的祷诵还不够吗？还不够的话，我可以把整个襄国所有念经的都叫过来！”
“哎呀，你甭费那个劲儿了，没用的。”
叶宁无奈地摆了摆手，叹息道：
“婴骨花，生于天魔两界交界之地，半神半魔之体，唯有仙族或是魔族才能用它来重塑身躯，凡人摘不到，也用不了。哪吒能活，那是因为哪吒死之前本来就已经修成仙身了，而且他法力还不赖。何姑娘呢？别说得道成仙，修仙之道她入过门没有？”
太子心头猛地一寒，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确实没有想到过哪吒不是人这个问题，难怪从刚才发现摘花塑骨的时候起，何穆的脸色就一直不怎么好看，师父还总是一副又急又气又怜悯的样子。这个什么婴骨花不能给人用吗？那阿落这都已经用了，她会怎么样？
“这一点你倒不必过于担心，阿落已经死了，对一个凡人来说，事情最糟糕就是死，也不可能比这更糟了。她只是无法重新活过来而已，至于其他的，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
何穆在旁边听得简直无话可说。这个叶宁，真有他的，有这样安慰人的么？这样能安慰得了人么？
太子果然半点没有宽心的样子，而是完完全全被打击到了。
“不会的，不会的！真的活不了了吗？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吗？何仙君，阿落可是你亲妹妹呀，你一定有法子救她的对吧？你会让她活过来的对吧！”
“这世上从来没有死而复生，生死之道是不可逆的。”
何穆摇了摇头，他对太子的种种愤恨自是不会轻易消除，但这一刻，他却也真真正正地同情起眼前这个年轻人来：
“你知道婴骨花是如何令神魔复活的么？其实神魂入新躯得到的所谓复生，与凡人的投胎转世并无多少不同，都是同样的魂魄进入了新的躯壳，唯一的区别或许就只是凡人会丧失前世的记忆，而神魔不会，如此而已。阿落并不是彻底烟消云散了，她的三魂七魄还在，她到地府里走上一遭，自然还会迎来新的人生的，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那怎么能一样！”
太子一下抓住了何穆的肩膀，十根手指头恨不能直接掐进他的皮肉中去：
“她没有记忆，她把我给忘了！她得从一个小婴儿慢慢长大，等她重新长成一个大姑娘的时候，本宫还会活着吗？就算本宫还活着，她已经把本宫忘得干干净净了，还会愿意同本宫在一起吗？！”
“那还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她已经走了好几个月，此刻三魂七魄大约已然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了，任谁来了也无能为力，又要我如何救她？”
何穆不住地摇着头，付辄的执念这么可怕，也不知等他死了的时候，会不会困在地府里没法投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