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这个太子,过往因为习武与年轻而从来不缺的精气神儿没了,那种温和中又自带威严,威严得又让人很服气的气场也没了,取而代之的,竟是凹陷的脸颊和苍白的唇色,衬得他一双眼睛过分明亮,在周遭摇曳的烛光映照下,闪烁着骇人的精光。
这张憔悴的脸,看着甚至比躺在蓬莱殿棺材里的那个傀儡还要不像活人!
“你怎么了?”
叶宁实在顾不得那许多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攥住了他瘦骨嶙峋的肩膀:
“是谁干的?谁把你折磨成这样?”
“我很好呀,师父。”
太子冲他微微笑着,那笑容竟还是从前那般谦逊的味道:
“我只是快要死了呀。”
叶宁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把太子抓得更紧了些。
身边却传来何穆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不出多少异样的波澜:
“放开他吧,不省,他身上死气缠绕,所言的确非虚。”
在对生命力的判断这一项上,叶宁自然是不服谁也不会不服何穆的。他依言松开了太子,颇有些焦急地问道:
“可还有什么法子补救?”
何穆摇了摇头:
“他是自己要寻死,谁又能救得了他?”
“什么?”
叶宁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后者的神情丝毫未变,显然何穆说的都是对的。
可是为什么?!
来到这里之前,叶宁肖想过太子被囚禁的画面,当然也猜测过太子转明为暗,诈死之后躲在暗处运筹帷幄,一手对付蓟国,一手算计皇兄,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可叶宁独独没有想到,自己终于亲眼见到的太子,会是一个形容枯槁,对生命无所留恋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细细端详太子的面色,感应他身上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到了这会儿,他终于敢肯定,太子这满身萦绕的死气绝对不是自然生成的。
“那是谁?谁干的?”
“我无法探知是谁干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付辄身上的生命力是被人一点一点慢慢吸走的,正因为生气被剥夺,死气才会一点一点地侵蚀入体,生死之道本来就如同太极两仪,相生相克,循环往复,这是天道,谁都无法逆转。”
太子的注意力终于被何穆吸引了过去。他也盯着何穆来回打量了两三遍,方才淡然一笑,彬彬有礼地道:
“想必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何穆何将军了?何将军果然没有死,看来从前倒是本宫小瞧何将军了。”
何穆皱着眉头,并没有被太子人畜无害的表象所蒙蔽:
“你知道我没死,是因为第一次派人刺杀家父家母的那些人吧,那叶宁呢?你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叶宁肯定还活着,如今见到他,你根本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是谁告诉你,叶宁还活着的?”
“不用谁告诉本宫,从一年前,听闻叶宁师父死于战场之上的时候,本宫就知道,真正死的也不过是具凡人的躯体罢了,只不过本宫也未曾想到,一年前那一役过后,经还能有机会再见师父最后一面。师父,近来一切可好?”
叶宁怔怔地看着他,就像是突然间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一样。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情?谁告诉他的?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说……
“你是不是知道叶宁的真实身份?”
面对何穆的问题,太子没有半点迟疑,立时应道:
“师父并非凡俗之人,乃是天上的仙人。如今看来,非但师父是仙人,何将军也并非凡胎吧?否则又为何会与师父并肩而行,还能一道顺利地走到这里来?这里被施了法术,凡胎肉眼是找不到的。先前倒是本宫太过孟浪了,竟以为何将军是……”
太子忽然止住话头,凄然一笑,摆了摆手:
“罢了,无所谓了。”
何穆没有应他,只是紧追不舍:
“你什么时候知道叶宁的身份的?”
“嗯……”
太子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配着他年轻却苍白的脸色,看上去竟有种诡异的天真感:
“大概是十年前?”
“不可能!”
叶宁失声喊了出来:
“十年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是人!”
“是老师告诉我的。”
一听见太子口中的“老师”二字,叶宁突然就哑火了。
何穆立刻捕捉到这一丝不寻常,沉从旁:
“你的老师是谁?”
太子轻轻一笑,垂下了眼眸:
“不能说。”
何穆立刻转向了叶宁,就听见叶宁摇着头低声道:
“从小到大,教导过太子的人有很多,但能被他称为老师的只有一个,那个人很神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从太子很小的时候,他就陪伴在太子身边,深得太子与太后的信任,太后曾许诺过他,倘若将来有朝一日太子继位,他一定会是国师的不二人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看来此人很不简单呐。”
何穆冷笑一声,心里已经有所猜测:这个神神秘秘的太子老师,跟那个鬼鬼祟祟的幕后黑手,大概齐是同一个人。
“师父,其实您也是特别的呀,天底下教过弟子的那么多,我也只认您这一个师父。”
付辄笑容款款地注视着叶宁,这话说得叫叶宁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恍惚觉得周遭的空气陡然间变得凉嗖嗖的,叫人后脖颈直起鸡皮疙瘩。
勉强笑了笑,想起方才太子所说的那个时间,叶宁骤然福至心灵,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当年你十二三岁那会儿,曾经在朝堂上替我说过话,帮我争取到了训练精兵强将的机会,这事儿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的,在那之前我和殿下你也不熟,好端端地你怎会突然跳出来帮我?现在照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是因为那时候你老师告诉你,我是从天上下来的,让你找机会接近我,你才帮我的,是不是?”
太子点了点头,痛快地承认了。
“所以——”
叶宁不知活了几千年,这会儿竟也有一种被人狠狠背叛了的感觉,既新鲜又难受:
“从当年你站出来支持我的时候起,你就一直是刻意地要接近我,包括后来要我教你骑射武艺等等的那些事儿,也都是你有意为之的?就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我是……”
“是的,师父。”
叶宁看着他那张脸,竟然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的老师呢?他现在在哪里?”
何穆不喜欢看见叶宁现在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插了进来,强行挪开方才的话题。然而听见何穆问起老师,一直扬着笑容的太子却突然间冷肃起来,那张本来就很难看的脸一下子变得愈发阴森可怖起来:
“关于老师的任何消息,你都休想从我这里知道。”
何穆冷冷一笑,也不动怒,只是讥讽道:
“这是你那个老师早就提点过你的吧?你对你的老师,还真是忠心耿耿啊,是觉得自己反正也快死了,无所畏惧了?”
太子摇了摇头,提起自己的老师,双眼之中竟迸射出神经质般狂热的崇敬之色来:
“就算本宫还能接着活下去,关于老师的一切,本宫也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传言之中,神仙不是都会读心之术?何将军,哦不,该称呼你为何仙君了,为何不试试看,能不能读出来我心底的秘密?”
何穆的眸色渐渐冰冷下来。太子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就足以证明他压根儿不担心真的会被读心。实际上何穆确实有很多手段,可以逼迫所有不愿意在他面前说实话的人不得不说;然而那些法术可以用来对付妖怪,对付鬼魂,乃至于对付仙僚,但就是不能用来对付凡人。
太子这个老师对于天界的规矩如此了然于胸,难道此人并非一开始所猜测的妖魔鬼怪,而是……天界的一分子?
“这么说来,你那个老师也不是凡人,也是神仙了?”
太子脸上的神色巍然不动,只有双眼轻轻一眨,噗嗤一声轻笑起来:
“何仙君现在是打算诈一诈本宫的话么?”
……岂有此理,居然如此敏锐,真不愧是阴谋堆里头泡大的家伙。
何穆定定心神,也不耐烦再这么兜圈子了,索性直接问道:
“我问你,让你派你那些手下去对付家父家母,这件事是不是也是你那个老师的主意?他想做什么?拿个凡人当人质,要挟我?”
“这一点本宫很乐意解答。”
太子的表情仿佛一下子轻松起来,看样子他虽然大言不惭,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丢丢担心会被何穆上手段的:
“此事与我的老师无关,是我自己要派人去杀何老将军他们的。”
都已经这样儿了,何穆相信太子没必要撒谎,当下不由得疑惑不解起来:
“莫说襄国和蓟国早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就说贵国要和我何家结姻亲关系这一桩,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也是你一力促成的,如今姻亲结了,反手又要杀掉他们二人,你究竟想做什么?”
倒也不是没想过,会不会是故意诳那二位老人家来襄国,才好下杀手,但即令如此,用的理由也不该是迎娶何落,而且还把事情弄得如此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太子难道没想过,万一何老将军一去不复返,蓟国会有什么反应么?他就不怕重启战端,致生灵涂炭么?
“这件事情,我本来是打算带到棺材里的,既然何仙君问了,告诉你却也无妨。”
只要不是涉及到老师个人隐私机密的事情,太子似乎都半点也不吝啬于有问必答。他张开双臂,显摆似的把这间密室朝另外二人亮了亮,自豪地道:
“这里的一切,包括整一座地下宫殿,都是我师父一人所造,他造出这样大的一座宫殿,只用了短短一天。”
何穆没有说话,只在心里“哦”了一声。
“你们知道这密室里都有什么吗?”
何穆冷冷地看着他,他一点儿也不想听太子卖关子,他只想知道父亲母亲是死是活,现在何处,以及太子一而再地对付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这里,”
太子伸手轻轻地点了点前方一处空地,目光中盛满了前所未见的温柔与缱绻:
“装着的除了本宫,还有本宫最爱的人。”
随着太子的手有节奏的点动,一声闷响骤然从地底深处传了上来,随着一阵铁链与木头互相摩擦的声音响起又消失,何穆与叶宁二人的视线里,赫然出现了一口棺材。
棺材一看就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雕琢而成,四周图案的雕工极其精致华美,也不知打磨这口棺材的匠人们用了多长时间才完工。总之,如果忽略了管材本身那个比较惊悚的特殊用途,眼前这一口完全就是艺术品。
看来,太子对这位心尖儿上的白月光果然很有爱。
叶宁虽然对于太子对他一直有所图这件事情感到非常伤心,但他这个人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更快,这会儿居然已经可以面色如常地开始研究棺材了:
“太子殿下,好歹我也算认识你十年多了,从你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当你师父,怎么从来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心爱的女人?这是谁啊,你娶了她当太子妃了没?”
太子的手指慢慢抚摸过棺材边缘那些凹凸不平的纹案,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现在还不是本宫的太子妃,但很快就会是了。等她醒过来,本宫一定马上娶她为妻。”
叶宁不禁一愣:什么叫等她醒过来?
太子却没在意,自言自语般说了这么一句,旋即手指往下,摸索着找到了一个机关,用力摁了下去。
绑在棺材四周的铁链顿时一根根自动解开,而后轰隆一声,棺材顶上厚重的楠木盖子自动缓缓移了开去。
待得机关解锁完毕,里面的人便彻彻底底地展露在所有活物的面前。
叶宁第一个低头去看,立时惊叹了一声:
“这姑娘好生漂亮!太可惜了,还这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