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参精忍不住呜咽起来。他很想很想说,伯休,我怕,我不想死,我要跟着你,我从前太懒了,才会这么不中用,以后我一定好好学法术,学会化形,学会打架,我还想要下山开最大最大的酒楼……
可他什么都还没说,就看见何穆的脸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了下去。
何穆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将全身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小人参精体内。本来就受了不轻的伤,尚未调息完全,结界又二度被破,一边是加重的伤势,一边是不断输出的灵力,即使何穆是个顶厉害的神仙,这会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人参精微微瞪大了眼睛。伯休现在这样,是因为我吗?
是为了给我续命,所以伯休才这么虚弱的吗?
他突然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一个翻身,直接翻滚出何穆的手心,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灵力输送戛然而止。
何穆吓得肝胆都要破了,忙不迭地把小人参精冲洗从地上扶起来。小人参精再度呕出一口血来,蜷在何穆手心里,感受着自己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良久,终于还是挤出一个笑容:
“伯休,你要……一个人……好好活着……我会……看着你……你不能再养一个人参精!”
最后一句话说出,已经耗尽了小人参精的最后一口气。
他阖上双目,小手无力地砸落在何穆的手掌上,轻得带不起半点声响,何穆却觉得重逾千斤。
他试着唤了唤他的名字,没有回音。
他又试着晃了晃他的身子,没有回应。
小人参精死了。
是为了他何穆而死的。
一千年的何穆轻轻地把小人参精放到那张石墩子上,抬手温柔地给他罩了一道牢固的结界。小人参精从前最喜欢这张石墩子了,每逢三餐时至,必定要先过来占个位子,抢到手了才心满意足。其实他真的太傻了——何穆怎么可能会去跟自己的小人参精争什么东西呢?
何穆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都给他,只要他肯回来。
再度直起身子,何穆冰冷的目光仿佛射穿了那头苟延残喘的畜生。
而后,他抬手结印,一口心头血喷出,旋即双手朝前一推,封着他心头热血的法印毫不留情地兜头劈下——
碎——尸——万——段!
幻象轰然倒塌破碎,静止成一截木头的何穆悠悠地活过来,就看见叶宁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庞,哭得不能自已。
何穆:???
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叶宁汹涌的情绪丝毫没有止歇的态势,何穆心头竟也不自觉涌出一丝心疼来。他蹲到叶宁身边,抬手轻轻拍打他的肩膀,,想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安慰的话好说,只好僵硬地道:
“别哭了。”
叶宁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一下一下拍打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就算他说的话听着毫无灵魂,但动作却是一样的,依然那样轻柔,轻柔得让人想哭,更想笑。
于是,叶宁笑了。他把埋在手心里的脸仰了起来,扭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何穆,在脸上咧出一道灿烂的月牙,点点头道:
“好,我听你的。”
何穆被他璀璨的笑容刺了一下,恍惚间似乎又听见小眠眼巴巴地仰头望着自己,软乎乎地说:
“好啦,我听你的,别生气啦。”
无论他是跑去揭了步云仙君的殿顶琉璃瓦,还是跑去偷了采桑仙君的玉葡梅子酿,给何穆惹下再多的麻烦事都好,只要他乖乖认错,再讨好地说上这一句,必能叫何穆怒气全消,天大的事儿都心甘情愿替他兜下来。
现实与回忆交错,叶宁带泪的笑脸竟与小眠重叠了一瞬。何穆想,这大概就是天魇的可怖之处吧,分明是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居然也险些混淆了。
何穆站起身子,又伸手把叶宁也从地上拉了起来。看着他眼角边残存的泪痕,鬼使神差地想替他擦了,然而手抬到一半,又立刻强行收了回去,背在身后退开半步,幽幽自嘲道:
“想不到我也有这么不中用的时候,不过一头垂死挣扎的灵兽而已,竟能伤我如此,很可笑吧?”
叶宁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什么话也没有说。
何穆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深埋心底的痛苦中脱离出来,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在敷衍你,我确实经历过天魇,但我确实没解过。上回算是运气好活到现在,也不知道今日还有没有这么好运气?”
叶宁终于开口了,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无比笃定地道:
“有。”
蓟国皇宫里,此时此刻,属于皇太子殿下的丧礼正进行到一半,在重金供养的皇家道观观主的亲自主持之下,一众道士齐声念诵,众大臣争相哀痛,其中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无人知晓,也没人在乎。
而皇宫之下,地底之中,一个谁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地下密室之内,真正的皇太子付辄正呆呆地坐在那里,半个身子都趴在一口棺材上,双眼痴痴凝望着棺中静静卧着的长眠之人。
如果何穆此时此刻在场的话,他一定能够一眼认出来棺材里躺的是谁。那是他封闭了千年才好不容易打开的一线心扉,是他红尘里滚过一世后依旧不能忘怀的心头肉,是他最珍视的妹妹。
何落!
地下密室的烛光轻轻摇曳,投映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付辄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立马激动地转过身来,满怀希冀地问道:
“怎么样,弄到了吗?弄到了吗?”
那黑影倒映在付辄乌黑锃亮的眼珠中,却是一个浑身都笼罩在黑袍底下的神秘人,闻言只是微一摇头,没有应声。
“怎么回事儿?”
付辄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神经质般地咆哮起来:
“怎么可能没弄到?!我派去了十二个大内高手,十二个!就对付两个老家伙而已,怎么可能会失败!”
“是何将军。”
那黑影终于开了口,声音十分沙哑:
“何将军救走了他们,殿下派去的人都被何将军打晕了,没有得手。”
“何将军?何穆?”
付辄猛地一愣,旋即像是听到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疯狂大笑起来:
“怎么可能?何穆已经死了!”
“是,何将军已经亡故了。”
黑影不疾不徐地道:
“但的确是何将军救走了何老将军与何老夫人。殿下派去的大内高手如今都已返回,在下详细询问过打晕他们之人的相貌,与何将军并无二致。”
对于黑影所说的话,付辄显然是完全信任的。他原地愣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整个人都激动得颤栗起来:
“这么说,这么说……就是这个何穆复活了?这世上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术?是不是?是不是?”
黑影仿佛被付辄的情绪感染,说话的声音竟也隐约带上了一丝喜意:
“殿下所言极是,虽不知何将军所用之法是否与在下所学师出同门,不过这世上确有复生之术,此事已有例可证,殿下可以安心了。”
“对对对,你说得对!”
付辄兴奋地点着头,期盼的目光重新投向了棺材里的人儿:
“阿落,你听见了吗?你一定可以活过来的,你一定要活过来,永远陪着我,再也不分开了……”
付辄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会儿,又猛地转过身来,厉声喝道:
“来人!”
暗处迅速跑来一个侍卫,单膝跪地,就听到付辄的命令冷冷传来:
“去,把何家那两个老家伙的尸体给本宫带回来,此事由你全权负责,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他们两个,把尸体给本宫带回来!”
那侍卫毫不犹豫地应了声“是”,又迅速退回到阴影里,当即遵照太子殿下的吩咐去做事了。
缓缓坐回到棺材旁边,付辄伸手轻轻抚过何落的脸颊。她身着下葬时何家为其备好的金缕玉衣,姣好的面容依旧吹弹可破,白里透红的脸色不过略施粉黛,便足以美得惊心动魄。最诡异的是,何落分明已经香消玉殒半年有余,竟还能将生前的模样维持得如此完好无损,连眼睫毛都没有掉落一根,看上去真的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阿落,你再多睡一会儿,等我把东西拿到手,很快就能救活你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再睡懒觉了……”
何穆讶异地半转过身子,实在不清楚叶宁怎么突然就信心大增了。自己这个过来人都不敢打包票的事儿,他是怎么做到应答得如此有底气的?
自己的记忆还能有这个功能呢?
叶宁却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走到那座早已空无一人的石房子跟前,目光幽深地垂眸俯视着,仿佛要让视线穿透这座石头垒砌的屋宇,直达地底深处。
何穆注意到了叶宁所注视的方向,不由地眉心蹙起,朝前挪了两步,不确定地问道:
“你这是……”
何穆还没想好要怎么个问法比较妥帖,叶宁就突然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