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宁盯着那具灵兽的尸体,莫名觉得有些不安。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样,下意识地朝前走去,指尖窜出一簇火苗,想要把那具尸体就地烧个干净;好在事到临头,他又及时清醒过来,连忙将灵力一收,总归是没让那簇火苗生生酿出个森林火灾来。
这是回忆,是属于何穆一千年前的回忆。为何自己会如此感同身受?原来身处天魇之中是这样容易受到影响的么?无怪乎连何穆都如此忌惮,果然很难对付!
叶宁暗暗警惕,稳了稳心神,再度抬眼看去,小人参精与何穆已经把所有的菜都摆齐了,两个人相对而坐,何穆手边还放着一小壶酒。
小人参精左手一个勺子右手一个筷子,工具齐全左右开弓,虽然嘴巴生得太小,导致他吃一口米还能数出颗粒数,但架不住他吃东西着实太快,一小会儿的工夫,一盘糖醋里脊居然已经被他干掉了四分之一。
何穆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眼皮都不多动一下,只是自顾自品着手中的酒,面对满桌子美味佳肴内心毫无波澜。
叶宁忍不住一阵愤慨:
“多么好吃的糖醋里脊啊!你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
小人参精的想法同叶宁高度一致,立马跟着谴责起来:
“何伯休!我做的菜不好吃吗?你为什么总喝酒!”
何穆立马放下酒壶,正襟危坐:
“你做的菜色香味俱全,闻之令人食指大动,见之令人心旷神怡,若得一尝,必定叫人寤寐思服终生难忘,实乃世间珍品。”
叶宁:…………
叶宁:???
这是什么绝世土味情话,这这这……这真是从司木神君口中说出来的?
叶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转头去看身侧的何穆,发现他不知是脸皮太厚还是反应太迟钝,对于幻境里那个大肆破坏本人形象的“何穆”理也不理,一双眼睛始终定格在小人参精的身上。
叶宁只好又把脸整个儿重新转了回去,就听见小人参精不依不饶地抱怨起来:
“可是我做得这么好吃,你还是没有吃!你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好,好多次我去敲你房间门你都听不见!”
叶宁再度:…………
一千年前的何穆看起来真的特别有耐心,面对小人参精的义愤填膺,他也能继续不厌其烦地加以解释:
“你敲门我没听见,只因为前段时间我在闭关修炼,一个神仙闭关修炼的时候是会关闭六识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我听不见你敲门,闻不到你做的香喷喷的饭菜,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味道。”
小人参精“啊”了一声,脸色不由得怅然了三分,喃喃道:
“你好可怜啊。”
“是啊,我很可怜的。”
何穆毫无心理负担地卖着惨,不由自主地便又将手伸向了酒壶:
“所以啊,我好不容易出关了,你尝到味道了,当然想喝酒了,你知道的,我的生命里缺不了酒的。”
小人参精用力地点了点头,十分大方地道:
“你尽管喝!喝完了我给你酿,一定酿最好喝最好喝的酒给你喝!”
何穆温柔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被小人参精给逗笑的。他另一只手拿起筷子,浅尝辄止地在每样菜上都夹了一小筷,而后大力赞许道:
“太好吃了!小眠,你的厨艺又进步了,你要是能化形,下山去开个酒楼,肯定是天底下生意最好的酒楼!”
看得出来这大抵是小人参精的远大志向,一听见何穆这么肯定他,整个人儿高兴得手舞足蹈,头顶上呲溜一下冒出来一朵小小的花。
可惜,他这个高兴劲儿维持了不到两息,一眨眼头顶那朵小花就蔫了下来:
“可是我还不会化形……我要是这个样子下山去,根本就开不了大酒楼,来吃饭的人都会被我吓跑的……”
旁观的叶宁面无表情地想着: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真要就这么下了山,不出三天铁定变成下酒菜了,还吓跑?
当年的何穆十分和煦地安慰道:
“不下山也挺好的,万一下了山,别人发现你是几千年的人参,设个陷阱把你抓了去煮粥,那该如何是好?”
小人参精立刻挥了挥拳头,摆出一个恶狠狠的造型来:
“不可能!虽然我还不会化形,但是我有法力的!不可能有人抓得住我!”
“就算凡人抓不住你,那仙人呢?你不是看过很多画册吗,画册里的神仙都是斩妖除魔的,他们要是发现了你,肯定要抓你去天界煮粥了。”
小人参精立刻瞪圆了眼睛:
“你骗人!神仙是不喝粥的,神仙都辟谷!”
……这是重点吗?
何穆也觉得这不是重点,很快又给他拽了回来:
“就算神仙不喝粥,但是他们爱喝酒啊,成了精的人参要是泡成酒,那口感,那味道,啧啧啧……”
小人参精原地跳了起来,立在石墩子上气冲冲地叉腰: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总想着那我泡酒!”
“我是绝对不可能伤害你的,哪怕拔你一根须去泡酒也不可能,想都不会想。”
何穆突然间正色起来,听得叶宁心头都有些暖暖酸酸的,说不大清楚那是种什么感觉,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会儿的小人参精听到这句话,一定很想哭。
然而,小人参精还没来得及哭出来,就听见何穆紧接着道:
“可是别的神仙就不一样了,别的人也不一样,就连别的妖说不定也很想吃了你。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所以你要努力修炼,修炼到能化形,能随心所欲地施法,能保护好你自己,让所有想打你主意的人都只能想想,甚至是让他们想都不敢想……”
“我不要!”
小人参精“哇”地一声,果然响亮地哭了出来,三下两下就从石墩子跳到了何穆腿上,仰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活似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我不要你离开我,你要永远陪着我,就算我修炼得很厉害很厉害了,你也要陪着我!呜呜呜……”
何穆连忙将他捧在手心里举起来,好让他可以平视自己,极其温柔地细语安慰:
“不会,我不会离开你,不管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我答应你……”
叶宁终于忍不住感慨道:
“真是父子情深啊。”
“我从来没有拿小眠当过我的孩子。”
何穆的声音悠悠荡荡,叶宁总有一种错觉,仿佛他的言语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隔了经年累世的灰与烟尘:
“虽然小眠是我一手带大的,可是有他在我身边,我便时常觉得自己也是个年轻人一样,快乐,活泼,无忧无虑。小眠是很任性,但是他很善良,善良得从来不知什么叫人心险恶,他的心是剔透的,装满了阳光。是他一直陪着我,才没有让我……他是我最好最好的伴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叶宁听得心里头很有些不大是滋味儿。他觉得自己并不想听何穆继续隔空表白,于是十分果断地打断了他悠远的思绪,道:
“后来呢?这个小眠他现在在哪儿?”
话音一出,他们眼前的幻象瞬间被打碎,又飞快地重塑,叶宁只觉得眼前一花,眨一眨眼再看,就见一张额前一绺蓝毛的老虎脸正睁着它那双大如铜铃的绿色眼睛,同自己大眼瞪小眼地四目相对。
我去!!!
叶宁吓得跳着倒退了一步,就听见何穆凉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只灵兽是蓝翼鸟族豢养的,它额前那绺蓝毛就是蓝翼鸟豢养灵兽的标志。”
叶宁明显被气到了:
“这是你的记忆,故事走向你全知道,自己躲开了居然不提醒我,故意的是不是!”
何穆摇了摇头,用尽全力强迫自己把视线黏在叶宁身上,面色青得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
“我只是怕自己再见到这头地虎灵兽的时候,会克制不住自己,想在幻境里再杀它一次。”
叶宁没来由地心头一痛。
他觉得挺奇怪的,面对一头吃人的灵兽,难不成自己还会可怜它?可如果不是可怜它,那自己此刻心悸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儿?
还有另外一点更加奇怪——刚才不是明明看见地虎灵兽已经死了吗?而且是死得不能再死,摔在地上都赚不回个响儿的那种,怎地一转眼又活了?这回忆难不成还是个倒叙?
“你没有看错,先前这头畜牲确实死了,但它后来又活过来了。”
叶宁这回是实打实地惊呆了:
“这世上当真有复活术?!”
何穆觉得自己仿佛心头被狠狠地捅了一刀,流出的血涌不到外边,只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染得通红。他的身子晃了晃,有一刹那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站立不住,然而何穆最终还是站住了,将满腔苦涩难言的殷红都死死关在了唇齿之后。
“这世上没有复活术。”
何穆耗尽所有力气才保持住说话时一如既往的寻常语调:
“但是天魇修炼至最高层,有机会短暂地维持住某个生灵的魂魄不离不消,依然能留在自己的身体里,也可以操控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只不过此事的条件极为苛刻,需要施法者能够拥有对被施法者碾压的实力,炉火纯青的天魇造诣,并且要在被施法者死去半个时辰内施法方才有用,即便成功了,能维持的也不过短短数个时辰而已。”
叶宁恍然大悟,十分自然地接着道:
“还有一点,如果施法成功了,那个短暂复活的家伙就能激发出相当于生前百倍的力量,而且他会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最刻骨铭心的仇人,为自己报仇雪恨。”
“你怎么知道?!”
叶宁被何穆冷不丁嚎了一嗓子,这才回过神儿来。对啊,我怎么知道的?我怎么又知道?欸,上一次被伯休这么问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他突然间发现自己的脑子有些混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破幻境里头待久了给弄糊涂了,毕竟天底下的幻境都一个德行,最擅长蛊惑人心。
“这个……我猜的呗,就顺嘴一说,没成想被我说中了,嘿嘿,我是不是挺厉害的?”
何穆却没有那么好糊弄。他怀疑的目光把叶宁从头扫到脚,恨不能穿透重重阻碍直接把他的心里话全给读出来,半晌方才偏移了目光,暂时饶过叶宁,对他牵强的解释不置可否。
“你说得不错,所以当时我一时轻敌,竟被那头畜生击伤了。”
随着何穆的话音落下,地虎灵兽发出一道尖锐的咆哮,稍稍伏低了身子,笔直地朝着当年的何穆冲了过去。
当年的何穆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把小人参精一手护在身后,另一手飞快地结了个印平推而去,大抵是想能够挡住地虎灵兽来势汹汹的第一波冲击,好让自己腾出手来,能够更加从容地应对这头突然复生的孽畜。
然而,正如何穆所说,当年的他完全不了解天魇的可怕之处,远远低估了短暂重活过来的地虎灵兽那暴涨百倍的力量。
结果不言而喻。仓促间结的印在实力大增的地虎灵兽面前如同一张窗户纸,根本是一捅就破,非但没能够达成缓兵的目的,反而因为印诀被破而让何穆受了冲击。他身子猛地一晃,脚下踉跄着退了两步,好不容易才堪堪稳住,一口气还没有喘匀,地虎灵兽已经冲到了跟前。
其实到了此刻,若是何穆想的话,他还是能够避得开的,再怎么样地虎也不过是只被豢养的灵兽罢了,而那时的何穆已经当上神君好多年,实力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可无奈的是,小人参精还在他身后头,整个妖都已经看傻了。
何穆躲开容易,但那之后呢?小人参精要是被它这么一撞,还有命在吗?
想到小人参精被自己养了五百年,喂过不知多少灵丹妙药,到现在也只是刚刚能化形的状态,连修炼过几年的凡人都不一定打得过……
他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