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拍开坛口,脖子一仰,咕咚咕咚一口气去了小半坛。
而后他暂时放下来,万分优雅地用袖口点了嘴唇。
别人形容酒量大者“喝酒如饮水”,到了司木神君这里完全只是个陈述句,这么一口气灌下去,脸不红心不跳,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感觉不出来酒跟水的区别。
但这个怀疑还没彻底在叶宁心里头升腾起来,立时就被何穆压了回去:
“腊月的寒梅酿酒,你倒是颇有情调。”
叶宁嘿嘿两声,也没接茬,只道:
“伯休,其实我也知道,你对太子愤怒归愤怒,肯定是不会亲自动手杀了他的,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为啥看着那么关心他,没有阻止你明儿个去质问他的意思。”
何穆一愣,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说那么多只是跟你解释一下,你别多想也用不着顾虑……我的天,我得说这么明白?”
何穆这下懂了。他看着叶宁,突然间心头一松,连带着对太子的怨愤都消了三分,只是幽幽地问他:
“你特地同我强调这个做什么?”
叶宁有些答不上来。对啊,自己强调这个做什么?
然后他飞快地找到了理由:
“因为咱俩是朋友啊!对吧伯休?”
何穆的眼眸难得染上了一点浅浅的笑意。
他点点头,举起手中的酒坛子,同叶宁手里的那个轻轻一碰,而后一饮而尽:
“对,我们是朋友。”
其实这一趟二进皇宫,他们只是中途拐了一大圈儿,又重新走回到起点而已。
叶宁跟何穆谁也没说,但是谁都记得,他们第一次生出要进皇宫的念头时,原本就是奔着太子付辄去的。只是中途因缘际会,发现了阿落的事情,何穆全副精力都被吸引了过去,以至于那个有重大杀人嫌疑的付辄被他撂在了一旁。
而叶宁,这个证据确凿就是被太子安插的人手给一箭扎死的正经苦主,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一道拐弯儿,一道上天入地的又是追查内情,又是救他的凡间爹娘,折腾了这么久,一句话也不曾多说过。
即便知道叶宁对太子没什么恨意,更没想报仇,但是这么一想想,何穆还是免不得有些过意不去。
他打定主意,等见到付辄后,自己必须得先帮不省问个清楚再谈其他。
可就在此时,宫内传出了一阵钟声。
二人静静听了一会儿,同时得出结论:钟一共敲了七下,是丧钟。
在这一点上,襄国与蓟国并无不同,于是何穆立刻反应过来,冷笑道:
“看来是国君迎娶的皇后崩了,这会儿开始敲丧钟吗,要挂白帘了。”
这估计是整个皇宫人所共知的一场“喜丧”了,这群没有良心的蠢货,做戏做全套,还真难为了他们。
“不是。”
叶宁脸上却罕见地挂上了一抹凝重的神色:
“迎娶入宫的皇后虽是吉时入宫,吉时入殡的,但皇家不可能给她敲钟,因为钟声可以上达天听,但她的八字还有用。”
何穆一愣,旋即就反应了过来。要是给迎娶的皇后敲了丧钟,那就等于告诉诸天神佛皇后已死,如此一来,这皇后的命格肯定被收进鬼门关,直接就地失效,他们千方百计才能“偷”到手的八字不就废了?
“那既然不是给皇后敲的,又是给谁敲的?”
何穆与叶宁对视一眼,说不清为何,彼此都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进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叶宁沉着脸说了一句,径自抬腿朝宫内走去,何穆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俩的走自然不是常规意义的那种走,没两步就已经从宫门外一路穿过了三座前殿,来到御花园前。叶宁脚下丝毫未停,只是稍微偏了个方向,准确寻着了一条幽深的小径,看也不看便一头钻进了假山底下。
何穆原先有些诧异于叶宁逛皇宫如同逛自家后花园一样的熟门熟路,不过很快就恍悟了:他说过的,自己教过太子习武,算他半个太子太傅。
说来也怪,昨天晚上听他讲那些年他和太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何穆真没觉得如何,尤其到后来,叶宁还特地强调了一下他回忆这么半天往昔的原因,何穆心情其实是挺好的;可隔了这么一夜,现如今重新回忆起来,不知怎地又突然觉得有些不答是滋味儿了。
何穆把这一切归咎于是这个付辄太烦了,然后一面告诫自己身为仙族不能对凡人为所欲为,一面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思绪都压下去。等到灵台再度恢复清明的时候,何穆一凝眸,就发现不远处人头攒动——他们已经到地方了。
叶宁带着何穆一道来的,正是宫内专门用于给王公贵族们办丧事停灵的蓬莱殿。
其实听钟声就晓得了,此人肯定身份不凡,偌大一个皇宫里头,居住的人少说也得上千,那些伺候人的宫婢内侍之类就不用提了,即便是平日里被伺候的贵胄们,那也不是谁都能轻易享受敲丧钟的待遇的,否则一个小小的嫔妾死了,也给她敲上七下,那皇宫里的钟岂不是很跌份儿?
但是亲眼看到蓬莱殿内的热闹景象,二人还是略略吃惊。这个排场真是不小,尤其是他们还看见了襄国国君。何穆就算不大认得他的长相,看服饰也能判断出来,更不要提身旁还有一个曾经见过国君无数次的叶宁。
他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将视线从国君身上挪开,并且放开了神识,飞速地从蓬莱殿内所有人身上扫过一遍,连立在最角落负责清理香灰的小宫人都没放过。
而后,叶宁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看起来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他是伤心,还是愤怒。
何穆察言观色心思电转,立刻意识到什么,一对招子不由得瞪圆了:
“这死的……难不成是付……”
“是太子。”
叶宁阴沉着脸,又解释了一句:
“活着的人里面,没有太子。”
何穆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与其说解释,不如说是在自我安慰。蓬莱殿里头还能喘气儿的没有付辄,这确实是个很不好的信号,但也不代表百分之百就能确定内殿棺材中躺着的那位就是他了,毕竟叶宁没把神识投到内殿去。
“你……是要去内殿看看,还是先去东宫看看?”
一个是确定他死没死,另一个是确定他是否还活着,本质上虽是一样的,但后者总归让人觉得温和些。不过,叶宁大抵没有这种婉转迂回的心思,只黑着脸一摆手,道:
“何必舍近求远?我们进去。”
说罢没有半点犹豫,一抬脚就跨进了蓬莱殿。
内殿除了两个伺候的宫女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叶宁看也没看,直接屈指弹了两下,那两个宫女倒下的同一瞬间,密封的棺材就被叶宁一挥袖推开了。
何穆只比他晚了一步,这会儿也看清楚棺内的情况。那里面果真躺着一个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子,肤如脂玉,青丝如墨,脸上带着精心画好的妆,手指上还戴着一个极度考究的玉扳指。
叶宁黑得不能再黑的脸色,已经给了何穆关于这个人是谁最确切的答案。
叶宁是真的没想到,今日一早入宫见到的太子,竟然已是阴阳相隔的故人。分明昨儿个还好好的,皇宫里还有那么多精力可以办那样盛大的喜事,怎地不过太阳落下又升起的工夫,一切都变了?
他盯着这张熟悉的面庞,一时间五味陈杂,说不清楚自己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情绪。迟疑了一下,他缓缓伸出手去,大约是想尽尽心意,帮太子稍稍整理一下仪容;却被何穆眼疾手快地中道截住,悬在半空。
叶宁不解地转过头,就看见何穆双眼直勾勾盯着棺材里的太子,神色颇为凝重:
“这不是付辄,是傀儡。”
叶宁大吃一惊,连忙放开神识细细感应一番,这才发现这具身体虽然幻化得极度逼真,但里头果然是空空如也,什么血肉筋骨,都是假的。
“我去,真是傀儡!”
叶宁脸上立时现出佩服的神色来,原本的阴沉之色一时间被冲淡了不少:
“做得这么像,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来的?”
“傀儡是用木头做的。”
叶宁明白了。何穆是司木之神,跟木头挂上钩的玩意儿,绝对不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傀儡变成的样子就是付辄吧?”
何穆的视线始终锁定在傀儡身上,皱着眉头道:
“如果棺材里的是傀儡,那真正的付辄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最重要的一点是——一个凡人的皇宫里,怎会出现这种连神仙都差点被糊弄过去的高级傀儡?
何穆脸色突然一变,暗叫不好。虽然这棺材里的不是付辄本人,但一群凡人都觉得付辄已经死了,又是敲钟又是停灵的,这肯定不可能是在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