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何落尽管虚弱,却还没给人什么她命不久矣的感觉,全家上下都只觉得她是太想念自己的哥哥了,才会变得如此憔悴,或许给她应一桩喜事,换一个地方待着,心情能好一些呢?
最重要的是,山淮大师说过的话尽数应验,一想到“可与故人重逢”的预言,何父就忍不住内心颤栗。
他回府之后,立刻就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夫人。二人心情激动地讨论半天,于第二天三度上山去见山淮大师。这一次,他们没能见到山淮大师本人,接待他们的是大师的首席弟子易年子,他遵照山淮大师的吩咐,交给何父何母第二个锦囊。
这一次的锦囊之中,明明白白提到了“复活”二字。
自那日起,何父何母便在饱含痛苦的希望中度过一日又一日,直到……何落辞世。
这世上许多事情,总归是变化无常,叫人无处捉摸。正如当初谁都料不到百战百胜的何穆此番率大军出征,竟会落得个死不见尸的下场一样,应下这桩跨国婚事的时候,何父也同样料不到何落会走得这么快。
离成婚之日还有数月,喜事尚未能成,已然换作丧事了。
何父整个人憔悴了许多,一面要操持丧事,一面还要进宫面圣,禀明详情,关于联姻的事情,只好请圣上重新定夺。雪上加霜的是,按照山淮大师的说法,他们何家只有应了这道跨国圣谕,才有让何穆复活,一家团圆的机缘;如今这桩婚事胎死腹中,等同于这个机缘断了,一想到失去女儿的同时也彻底失去了儿子,何母险些要疯。
然而,三日之后,他们却迎来一道圣旨——
婚事照旧,生死不论。
谁家皇帝会愿意娶一个只能供在灵堂上的皇后娘娘?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嘛!
何父心中大惑不解,于是开始用心调查了解。这一查才发现,原来襄国的“迎娶皇后”是这么个迎娶法!
一想到先前阿落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就一口答应,何父无端端惊出一身冷汗。如今仔细想想,仿佛阿落走得早反倒成了一桩幸事,至少她不必再承受被毒杀的痛苦了。
皇命本就难违,更何况还有儿子这一茬,何家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接了旨,并且在襄国国君一早定好的日子里抬着何落的灵柩,一行启程踏上了去襄国的路。
“你母亲说,是山淮大师救了你的命,原本为父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才知道,是为父错了。”
何父阴沉沉地瞪着躲在何穆身后的叶宁,冷笑道:
“早知道你的所谓复活,真相竟会是如此,为父根本不该千里迢迢到襄国来,还连累得你妹妹无法叶落归根……为父就该当你已经死了!”
叶宁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必须要跳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其实伯父您真的是误会了,其实我们真的死了,我们现在是……”
“鬼差”俩字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何父给逼了回去:
“闭嘴!就是因为你,阿穆才会假死叛逃的!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叶宁:???
何穆皱了皱眉头,想想既然父亲已经认定自己复活了,那也就没必要再跟他扯什么鬼差的谎。他只是沉吟片刻,而后幽幽问道:
“你说我的尸身突然不见了,那叶宁呢?他的尸身也不见了吗?”
何父愣了一下,呆呆地盯着叶宁那张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经此一提醒,何父这才想起来,一年前的那场决战死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而后收敛尸骨时丢的却不是两个人,是一个人!
也就是说,何穆这一年来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态,但叶宁却是死得透透儿的并且入土为安的状态!
那今时今日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的这家伙是什么情况?
看见何父这般神态表情,何穆已然知晓答案了。他同叶宁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抹凝重之色来。
他们很了解自身状况。在凡间历劫一趟,自然会生就一副凡胎肉身,历劫结束之时,他们的魂魄只需要回到自己的仙身之内便够了,而历劫时的血肉筋骨,便好似蛇蜕下的皮一样,就算蛇走了,皮也会留在那里,是不可能随之一道消失的。
但一年前的化龙丘,显然出了什么意外。
更为蹊跷的是,不论是何穆的死,还是何穆死后莫名消失的尸首,居然都是意外——连两个活神仙都解不开谜团的那种。
到底是谁如此针对何穆,手段这样高明,行止这样莫测?他是人是鬼,是神是妖?
叶宁与何穆尚在默默地传音讨论,耳畔就骤然响起何父的声音:
“你是襄国的元帅,谁知道你们襄国人是不是隐瞒了你的音讯,伪造了你已死的假象?不论如何,你们当年在化龙丘斗得你死我活,如今却出双入对,这难道还不可疑吗?”
“……”
说不上为什么,叶宁就是觉得何伯父的形容哪里怪怪的。
“父亲,我……我也不知如何解释,总之,我没有背叛蓟国,更没有投靠敌人,我和叶宁如今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们都已经不再插手两国之间的恩怨纠葛了,从今以后,无论襄国和蓟国是战是和,都与我二人无关。”
何穆郑重其事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后顿了一顿,又道:
“还有——父亲母亲,对不住,方才是我失礼妄言了。”
面对何穆的歉意,何父的脸色并没有多少缓和。其实一通对峙下来之后,何父多少也能明白自家儿子这么没大没小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知晓各种内情,有所误会也能理解;但何父真正不能接受的是,何穆竟然跟叶宁在一起。
尤其是何穆居然说,日后再不插手家国之事!
他经年累月带兵打仗,踏过累累白骨,守江山社稷长安,护百姓安居乐业,而今一朝解甲归田,卸下所有的荣耀与负担,责任和义务,连同自己从小对何穆的所有教导,都一并被他抛诸脑后了!
身为何家子弟,怎能如此没有担当?
这一回,连何母都看不下去了。
她走到何穆身边,压低了声音斥道:
“不许胡说!快向你父亲道歉!”
“我已经道过歉了。”
“娘说的不是这个!”
何母急得不行,狠狠一跺脚,道:
“我是说,你说你以后不会再带兵护卫蓟国江山的事!”
“那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何穆坦然道:
“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况且,如今何穆早已是死人了,日后我根本也没有这个身份再去当什么将军,我也不能当。”
“你给我跪下!”
何母见儿子油盐不进,怒火也按捺不住开始蹭蹭往上烧。
不料叶宁直视着眼前的父母,摇摇头道:
“抱歉,我不能跪。”
何母被气得高高扬起了手。眼看一巴掌就要落下来,何穆已经做好了闪避的准备,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猛地响起,十分迅速地从楼下运动到楼上,而后轰隆一声巨响,一整块门板竟直接掉在了地上。
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直接上前,将屋内四个人团团围住,而后一言不发地拔刀出鞘,十二把长刀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闪着凌厉的寒光。
看见这些黑衣人,何父大笑数声,厉声道:
“好啊,叶宁,你的狼子野心总算是露出来了!怎么,拐走了我儿子,如今连老夫也不放过了?告诉你,想让老夫也投降于你,下辈子也休想!”
叶宁:…………
他手动忽略掉何伯父巨大如天堑的误会,只拿眼不动声色地扫视了这群黑衣人一圈儿,旋即非常耿直爽快地同何穆交了底:
“嗯,没有错,这些人都是襄国的大内高手,当年都是我亲自训练出来的。”
何穆:…………
虽则如此,他当然还是完全相信,这些家伙的出现跟叶宁没有任何干系。只是按叶宁所说,黑衣人隶属襄国皇室的话,此刻骤然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此来者不善,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你们想干什么?”
何父何母此时也都各自亮出兵器,背对背警惕着这群黑衣人,同时也没忘了重点关注站在一旁甩手的叶宁。本来只是随口一吆喝,也没多大指望让这群不敢露脸的家伙开口,不成想其中一个黑衣人居然真的开了口,还把话说得相当详细:
“奉太子殿下之命,取尔等性命,凡蓟国何府之人,无分男女老少,一律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何穆的脸色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
又——是——太——子!
叶宁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大自然。说实在的,他自忖对这位太子殿下颇为了解,但也根本不能理解太子为何要如此针对何穆,甚至于不仅仅对他本人欲除之而后快,就算是整个何府上下,竟然都为太子所不容。
尤其是在现如今这个何家已然同襄国皇室联姻的特殊情况之下,太子居然还如此剑拔弩张,他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