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穆只觉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指尖冰凉得可怕。
叶宁终于发现何穆的情况不正常了,准确地来讲,他是被何穆的脸色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叶宁着急忙慌地伸手搀扶,他总觉得何穆可能快要站不住了:
“你受伤了吗?谁又暗算你了?快让我看看!”
何穆十分礼貌地推开叶宁的手,表示自己没有受伤。
“那你是发现什么了?”
何穆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叶宁故意换上一副兴奋的语气,乐呵呵地鼓动他:
“快说说看,发现什么了?咱哥俩这关系,可不能藏私啊!”
何穆盯着那只极其自然就搭上自己肩膀的手,内心一片:…………
即令眼下情绪极端不佳,他还是忍不住偏过脸追问道:
“我们是什么关系?”
“好朋友啊!”
叶宁在何穆肩头上一捏,理直气壮地道:
“咱俩可是死了之后一起到阎王面前被点为阴差的交情,你忘啦?”
何穆再一次:…………
真是自作自受。
他又看了两眼依然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最终还是没有甩开他,只是朝送亲队伍的方向看了过去,苍白的脸上又添了几分寒意:
“你说的那对窝囊废父母,我认识。”
“你?”
叶宁十分诧异:
“这里是襄国,那俩老头老太太我都不认得,你怎么会认得?”
“……因为他们正是家严家慈。”
“嗯?你的意思是说……”
叶宁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何穆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他们是你在凡间的——”
“不错。”
叶宁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凌乱了。他当下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司木神君实在是太太太厉害了,这样都没发疯!
不过他总算相信何穆的脸色差成这样不是受伤了。
“那照你这么说,在马车里头的不就是你的……”
“若是所料不错,应当是我的妹妹阿落,她在何家排行第五,今年刚满十六岁。”
“这还用猜的?”
叶宁听他说话的语气就觉得不对:
“你直接隐了身形去看看不就确定了?你不会是在凡间待久了,忘了自个儿是神仙吧?”
何穆当然没忘了自己可以施展法术,但他却害怕会累及身为凡人的妹妹。正如他一直在提醒叶宁的那样,神仙轻易干预凡人的事情,是很容易影响凡人运道的,如果说眼下的情形就是妹妹命里该有的劫数,自己跑去看上一眼,再想法子帮上一回,即令能够成功让她活到明天,难道就能确定这是救了她而不是害了她?
与其如此,倒不如狠下心忍一忍,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叶宁唉了一声,放下了胳膊,言语间很有些怅然:
“当凡人要小心这个遵从那个,当神仙还是这不能干那不能干,除了活得久,这做神仙也真没比做人快活到哪里去。”
说话的时候,何穆始终追逐着那辆马车和马车旁边的一干亲属,眼见得马车已经行驶到皇宫大门前,父母等人却没有再跟在队伍里头,而是悄悄退到一旁,立在先前负责放鞭炮的宦官后头,同马车拉开了十来步的距离。
唢呐的乐声戛然而止,一直闷不吭声的锣鼓和镲倒是闹腾起来,完美接替了唢呐的工作。随着鼓点强有力的节奏,宫门终于缓缓向内张开,待得镲敲过七响,一条可以让四匹马并驾齐驱的宫中大道便彻底呈现在送亲队伍的面前。
马车再度转动起车轱辘,缓缓驶将进去了;各种敲锣打鼓抬仪仗的簇拥着马车,也一道进去了;最后是那一长串跑出来放鞭炮的小宦官。待得所有人前后有序地入宫完毕,宫门旋即又稳稳合上,大伙儿便再也看不见任何热闹,除了留下的一地红纸屑,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做了一场欢欢腾腾的梦。
人们知道这是告一段落了,剩下的都在皇宫里边举行,自个儿反正是铁定瞧不着了,于是纷纷散去,该怎么过日子还接着怎么过日子;楼上也一下子空荡起来,达官贵人们同样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唯有何穆始终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
叶宁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于是跟家里人交待了几句,让他们先自个儿回去,这层楼上,便只剩下叶宁与何穆两个人了。
何穆的视线始终紧跟自己的爹娘。他们方才退到一旁时何穆就猜出来了,眼下果不其然,那么多人都进去了,但他们却是进不去的那一撮。
何穆内心最后一丝侥幸就此打破——爹娘在襄国皇室跟前如此没有地位,岂能指望他们的女儿还有活路可走?
更令人寒心的是,爹娘不仅亲手送他们的女儿进了那吃人的金丝笼,还一点儿痛苦都没有,宫门一关,人群一散,他们竟然也就跟着离开了。
曾几何时,爹娘是多么疼爱阿落啊!把她养成个公主似的可人儿,常常说一定要给她物色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家,或者索性招个上门女婿,这样阿落就不用离开家了。
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曾经的蓟国二品辅国大将军,竟如此软弱,还如此绝情!
“伯休,”
叶宁的声音仿佛带有某种魔力,一下就让正处于暴动边缘的何穆清醒了不少:
“你怎么说?是想进皇宫,还是想去找你父母亲?”
何穆身形微微一僵,咬牙切齿地忘了一眼渐渐走远的两个背影,最终还是把心一横,冷声道:
“我们进宫!”
就算是人尽皆知的牺牲品,她毕竟也挂了个皇后的头衔,其尊容自是不能随便示与外人知晓的。眼下卜算的良辰吉时还未至,新娘便被暂时安置在一处静室里,外头宾朋满座,皇子公主坐满了一屋子,却是谁都不敢动面前的酒水,只是耐心等待着圣上和皇后出场,偶尔交头接耳一番。
至于皇帝本人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何穆没兴趣知道,他寻得新皇后的下落,便径直穿墙而入,抬手一挥,屋内还在伺候着的嬷嬷宫女们立刻全体昏倒在地。
盖着盖头的新皇后听见动静,猛地伸手一扯,竟是直接把盖头从头顶上拽了下来。
何穆刚刚现出身形,下一刻,就直接和撤了红盖头的新皇后四目相对。
何穆登时间:???
新皇后的眼神却是骤然亮了。
啊啊啊啊啊——!!!
鬼啊!!!
新皇后的尖叫声惊天地泣鬼神,把慢了一步走进来的叶宁吓得一个踉跄,捂着胸口夸张地庆幸道:
“还好我英明神武加了一层结界,外头的人听不见。”
何穆却是顾不得那许多了,直接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了新皇后的手腕,厉声道:
“怎么是你?”
“二少爷,求求您饶了奴婢……奴婢还不想死,饶了奴婢吧……”
叶宁讶然道:
“嗯?她不是你妹妹何落吗?”
何穆紧绷着脸摇了摇头:
“她是阿落的贴身婢女小糖。”
一听到何落的名字,小糖愈发惊惧了起来,尖声求饶道:
“别杀奴婢!小姐不是奴婢害死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何穆不由得一怔,旋即连嘴唇上仅存的最后一点儿鲜活的颜色也消失殆尽。
落在叶宁眼中,何穆仿佛又一次摇摇欲坠起来。他再度义无反顾地扶住何穆的身子,目光却定格在瑟瑟发抖的小糖身上,双眸之中闪烁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寒光:
“说清楚,何落小姐的死是怎么回事儿?”
“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
小糖忍不住给眼前这两只鬼跪下了:
“二少爷,真的不关奴婢的事情,别杀奴婢,别杀奴婢!”
“少说废话!”
叶宁冷声斥道:
“何落小姐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是谁害了她,全都给本君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若是胆敢有半点隐瞒,本君立刻将你拖到十八层地狱里下油锅!”
小糖骇得险些没背过气去。良久,稍稍缓过来的小糖方才可怜兮兮地抬眼看着眼前的两只鬼,哆哆嗦嗦道:
“小姐……小姐自从二少爷过世后,就一病不起,老爷夫人请了许多名医来都不见效,最后,最后在去年的中秋夜,小姐就走了……夫人说,小姐是太想二少爷了,所以选在中秋夜,到地府找二少爷团圆去了。”
叶宁先前还以为何落是被谁给谋杀了,不料竟是在家中病逝,唏嘘之余也不免疑惑:
“既然你家小姐只是病死,那也怨不得谁,你刚才那么紧张做什么?”
“奴婢……奴婢知错,是奴婢没能照顾好小姐,才让小姐那么年轻就……二少爷,奴婢知错了,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真的没有故意怠慢小姐,实在是小姐什么都吃不下,不光是不肯喝药,到后来连水都咽不下,奴婢真的没有办法啊!”
何穆听得心头苦涩,一滴泪水在发红的眼眶里打着转儿,十分坚强地没有掉下来。
“那然后呢?”
叶宁此时想起另外一茬,追问道:
“你又是怎么到了襄国,还当上了襄国的皇后?你们何家可是蓟国的将门世家,就算如今两国修好了,可联姻也没有这么随便的吧,找个丫鬟嫁过来?”
“不,不是的,嫁过来的不是奴婢,是……是小姐。”
虽然小糖的声音比蚊子叫大不到哪里去,何穆还是听得心头大震,伸手一把揪住了她身上层层叠叠的衣领:
“你说什么?什么叫嫁过来的是小姐?阿落已经死了,还怎么嫁过来?!”
何穆此时心神不宁,思维能力直线下降,反倒是叶宁思绪敏捷,听至此处,大概齐已经理清了来龙去脉。
“何落小姐虽然死了,但她的生辰八字被襄国的占卜师给看中了,认定她就是命定的可以辅佐君王的人选。所以襄国国君要迎娶何落小姐,你就替何落小姐坐进了马车嫁进宫里来了,名义上娶的还是她。我说得对吧?”
“对,对,就是这样,奴婢是遵照老爷的吩咐替嫁的,奴婢也没办法呀!”
何穆猛地一拍墙,直接在墙壁上摁出了一个深深的手掌印。
襄国皇帝欺人太甚!阿落都已经香消玉殒了,竟然还不肯放过她,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生辰八字!
为什么蓟国国君能答应?为什么爹娘也能答应?襄国有那么可怕吗,自己上辈子还活着的时候,不也一样打得他们跨不了雷池一步吗!
不过话说回来,小糖看起来是真的很怕死,可她又为什么会答应代替阿落嫁到这里来?莫不成她现下还不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代替阿落当襄国皇后,直接飞上枝头变凤凰?
“没有没有,奴婢不敢有这样的奢望……”
小糖特别害怕二少爷一个气不过就抓她去下油锅,忙不迭地自证清白:
“奴婢知道这迎娶皇后娘娘的规矩,老爷说,小姐进宫本就是没有活路的,左右小姐也已经是作古的人了,她进了宫也不必再遭一回罪,还能挣个身后的体面。奴婢只是来替小姐走个过场,等大婚结束,明日奴婢就能离开皇宫,随老爷夫人他们回蓟国了。”
“那阿落呢?阿落的墓立在哪儿?”
“奴婢听说,小姐的墓好像要被迁进襄国皇……”
见二少爷的脸色乌云密布,小糖话说一半,便不敢再继续了。
迁坟,竟然要迁坟!阿落走了数月,早已入土为安,如今却要千里迢迢地迁到襄国皇陵里长眠,这就是身后的体面?!
何穆急促地呼吸着,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眼看情况紧急,叶宁当机立断,马上抬袖往墙上一拂,瞬间抹平了墙上的手掌印。而后,他转头看向兀自跪在那儿发抖的小糖,一脸笑眯眯地道:
“美人儿,你今天没有见过我,也没见过你家二少爷,我们也没有同你说过任何话,你一直都坐在这里等着替小姐出嫁,仅此而已,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