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信朝前走了两步,却又生生收住,看向自家主帅的眼神里盛满了不愿置信的悲痛,但他最终还是只应了一句:
“大将军的遗命,我等誓死遵从。但是——”
梁信拔出剑来,直指何穆的面门:
“大将军没来得及打完,我替他跟你打!要是你觉得现在这样打不公平,那就等你伤好了以后,找个时间我们再打过!”
“你——”
何穆的副将当场就想冲上去,却立刻被何穆喝止了。
“元赐,你呢?”
“将军……”
副将心里头堵着的那口气还远远没消,只是自家主帅的命令不容违抗,更不要提对方的副将都应了,自己就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主帅唱反调,丢主帅的脸了。
“……是!末将遵命!”
何穆终于放心了。
这口气一懈下去,何穆只觉天旋地转,勉强忍耐住喉头的腥甜,却再也支撑不住,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就此沉入无尽的黑暗。
蓟国和襄国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两国重修旧好,划定边界,签订协议。化龙丘作为两军最终交战的地方,更作为两军元帅同时牺牲的地方,破例成为两国共同管理的圣地。
四海之内,回归太平。
睁开眼时,屋内阳光甚好,可见窗外此刻正是高照艳阳天。
缓缓坐起身子,周遭扫视一圈,他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左手边摆放着自己最爱的文竹盆景。
没错,这里是自己的卧房。
咦,我竟没有死么?
不对,我本来就活着!
何穆瞬间惊醒,利落地翻身下床,潮涌的回忆立时充盈在他的脑海之中。
原来,他根本不是一个凡人,那轰轰烈烈刀光剑影的红尘一世,只不过是他无尽寿数当中历的一个劫罢了。
天上的神仙分好几种,一种是从凡人修炼成仙,一种则是生而为仙,天生赢在起跑线上。但不管是哪一种神仙,只要还想着提升境界,历劫这件事情就铁定躲不过去。
从凡人一步步修上来的,他本身就在俗世里滚过一圈儿了,历劫的时候就省了下凡这一步,直接扛几道天雷了事;至于那批仙族人士,他们从没食过五谷杂粮,太过于不接地气,长此以往不利于天族的长治久安,所以往往都会在某个节点安排他们去人间转上一遭。
很显然,何穆这一遭转得不是太愉快,拢共才活了二十多年,标准的英年早逝,委实令人唏嘘。
也不知,当下时节的蓟国,到底如何了……
罢了,不想了。
当神仙的没有不懂得历劫完毕便如大梦转醒的道理,如今他的神魂回归仙驱,蓟国的何大将军已经死了,此后种种,他何穆都万不能再擅自介入了。
穿戴好衣裳,何穆吐了两口气,定定心神。正预备往出走,就听见屋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紧接着一道身影悄声缓步地迈了进来。
再下一刻,咣当一声,整个洗脸盆连着水全都摔到了地上。
何穆忍不住想扶额。放眼整个天界,能办事儿这么毛躁的侍女真找不出几个来,他都用不着去看那张脸,光听这声响儿就晓得来者必定是阿护没跑了。
“神君,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太好了!”
阿护举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就想扑过来,何穆只好侧身往旁边一躲,免得她直接把那双湿爪子蹭到自己衣服上。
“神君,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过来不到一刻。阿护,我睡了多久?”
“您睡了足足二十六天啦,今天是第二十七天了,不过您怎么睡了不到一个月就醒了?历劫一趟一般都得在下边活过六十岁的,六十岁就是六十天,那就是两个月啊,您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何穆真的无语。是谁方才还一个劲儿说“你醒了太好了”的?
“时间长短,皆是命数,无需多疑。现下我要去面见天君,奏报神魂回体之事,你去忙你的吧,记得把地上的水擦干净。”
“知道啦!”
走到颐和殿前,何穆正了正衣领,旋即迈步向前。阶梯上伫立的天兵纷纷行礼,面对这位在整个天界举足轻重的神君,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然而,就在何穆只差一步便能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声音瞬间飞了过来——
“何将军!”
何穆神色猛地一僵,迈出去的脚步立时顿在原地。
这个声音简直太熟悉了,真真是化成灰都不会忘——最关键是,偌大一个天界里头,还能有谁这么喊他?
何穆缓缓回头,果不其然望见一道身影,正站在所有台阶的下边朝他疯狂挥手。
叶宁!
他竟然还没死!
何穆瞬间目露凶光,迅速收回迈出去的脚,一个转身就想朝叶宁跳过去,先跟他决一死战。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道声音恭恭敬敬地喊了出来:
“见过守星大人!”
何穆拿眼一瞟,开口的正是方才自己过来时第一个“参见神君”的那名天兵。
嗯?
对哦,这里是天界!
叶宁能够在天界活蹦乱跳,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何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当下不由一怔,就听见耳边再度传来那家伙的动静:
“真的是你啊何将军!咱俩太有缘了!”
堪堪回过神来,何穆才发现叶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自己跟前了。
“……原来阁下便是守星神君,失敬。”
虽然守星神君也是神君,但跟何穆这个正儿八经的司木之神不一样,叶宁这纯属占了职位名称的便宜,他这个职位本身就叫“守星神君”。
当年给官职命名的那位神仙大约是个起名废,以至于后来者为此头疼不已。叫“神君”吧,还不够格;叫“仙君”吧,像是给官职改名儿似的,对远古大神也太不尊重了。好在凡人提供了个参考思路,从此唤作“守星大人”,总算解决了。
“我也是今儿才知道,何将军你就是司木神君!在下叶宁,表字不省,幸会!”
看着伸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这只手,何穆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地握了上去。
“何穆,何伯休。”
不成想,从天君面前转了一圈儿出来,何穆居然更别扭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回归神躯,实际上却是他神魂归位之后又昏迷了整整一天才清醒过来,就这还是仰赖了叶宁大方赠送的南木粉,也就是说,自己历劫刚一回来,就先欠了这家伙一个人情。
就算自我暗示八百遍历劫的事儿都过去了,面对这张扎眼的脸,何穆一时半刻间也还是没能彻底转过弯儿来。偏偏叶宁特别拿得起放得下,整个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热情洋溢道:
“走,上我那儿喝酒去!”
天界的规矩远没有人界那般大,众仙僚之间虽说也有等级尊卑,但是级别高低并不代表一切,实力强弱同样是衡量彼此关系的重要一关,放眼整个天界,不乏那些超然物外的散仙,他们连个仙君都称不上,但修行的实力放在那里,就没人敢小觑。
眼下历了这道劫回来,叶宁的仙力实打实猛涨一大截,纵然只是个仙君阶别,比何穆的神君矮了一截,但何穆在天界是文官一派,若要真刀真枪打一场,叶宁反正是绝对不怵的。
于是他就自来熟,直接对着何穆称兄道弟了。
何穆向来不注重那些虚的等级,他没觉得叶宁态度有问题,纯粹是佩服这家伙的看开程度。或许过个三五天自己能恢复过来,不过眼下,何穆一想到自己要跟他坐下来喝酒,还是莫名有一种叛国投敌的不适感,不由得兴致全无。
“改日吧,本君做东,请守星神君到寒舍一叙,聊表谢意。”
“那不成,如果你想道谢的话,一顿酒太少了。”
“……”
何穆十分无可奈何:
“那守星神君以为,在下应当如何?”
叶宁半点不客气,立时伸手一揽,直接挂在何穆的肩上,双眼间满满闪烁着熠熠神光:
“走,找个地方,陪老叶我再打一架!”
上当了。绝对上当了。
何穆四下打量一圈儿,脸色当下青得发紫。
叶宁掷地有声地提了那个混蛋要求,然后不由分说拉着何穆就纵深往下一跳,直接从天上跳到了地上,二人居然又回到了人间。
就这还不算,叶宁居然拽着他直截了当地跳到了化龙丘!
凡间过去一年有余,四季打了个转儿,春草复生,生机盎然,更添了成为两国圣地这一桩,当年战火连天,到如今也剩不下什么痕迹了。
唯有地势最开阔的那一片土地上,立了两道石碑,记载了当年那一场关乎两国胜负存亡的大战,和两位以一己之身化积年干戈,并英勇殉国的大将军。
叶宁绕着石碑转了两圈,“哈哈哈”道:
“人都死了还能挣两块纪念碑,这一趟历劫值啊!”
何穆上前两步,沉着脸道:
“你拉我来这里打架?发的什么疯?”
自己好不容易基本能分得清今夕何夕了,这家伙临门一脚,完了又给自己踹回原地了,让自个儿跟他在化龙丘上再斗一场,这是存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