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龙丘上四处狼烟滚滚,原本一片翠绿的原野已经被战火烧得坑坑洼洼。双方战死的将士都被各自匆匆收敛,打扫过后的战场看着干净了些许,然而两军持矛亮剑的互相对垒,依旧让整一片天地都充斥着一点即燃的血腥气。
两军阵前,各立一人,他们双双往那里一竖,就成了楚河汉界。
“何将军,你可记得过去这十余日间,你我两国交手几回?”
先开口的那人站在偏北的方向,双眼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何将军,内心淌出一丝难言的滋味。
“我军先行开战者二十一回,贵军先起战端者二十三回,另有四次夜间奇袭,叶将军手段神出鬼没,何某佩服。”
“哈哈哈,你想说的是叶某偷袭的伎俩卑鄙无耻吧?”
叶将军浑不在意对面那家伙的咬牙切齿,面上倒显出三分佩服之色来:
“若是叶某没记错,这四次奇袭,贵军都洞察先机,我们可是半点便宜也没占到,反而因此损兵折将,连我们的粮草都被贵军趁机烧过两仓。要论兵者诡道,你我可是半斤八两啊!何将军,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可愿给兄弟透个底儿,你在我的兵里头到底安插了几个细作?”
何将军沉默地摇了摇头,内心并不想和这个阵前莫名其妙开始自来熟的敌军元帅论交情。
叶将军哈哈一笑,本来也没指望老对头真的开口说什么,当下并无半点气馁,只道:
“照眼下这个情况,你我两军再僵持下去,结果只能是把所有兄弟的命都拼光,就算真能分出个胜负,那也只有惨胜一条道儿。我猜,何将军肯定也不愿自个儿换命的兄弟都因为你我一个命令,就交待在这儿了吧?”
先开口的那人站在偏北的方向,双眼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何将军,内心淌出一丝难言的滋味。
“你凭什么说何某不想血战到底?马革裹尸还,方显我蓟国男儿本色。”
何将军冷冷地看着他,言辞间并无半分退让之意。
“这我不管,反正我不想再打了。”
叶将军理直气壮地一挥手,活似对面列阵以待的十万大军都是他的手下:
“明知道结果的仗打着还有意思吗?明知道兄弟们都会死,还上赶着让他们去送命,这可不是英勇无畏,这是缺心眼儿呐!何将军,你这么聪明,肯定不会干这种蠢事儿吧?”
“……你待如何?”
“很简单,”
叶将军把手里的长枪在空中抡了半圈,枪头虚空一扫,直指前方烧光了野草的空地:
“划个道儿,咱俩比划比划?”
何将军紧锁着眉头,一语不发。
其实他心里头也有同样的想法。
蓟国何家,乃是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人人知晓的将军世家,旁的武将即便家传有道,能上溯三代已是不易,但何家承袭二品以上的武官之职已经五代,到了何将军本人领兵时,非但威望丝毫未减,功高盖主之事不曾发生,甚至还越发得到圣上重用,外领三军不说,连御林军首领都归并入他的手中,一时前途无量。
然而,即使如此,自他参军以来,似这般统领十万大军与敌国对战的事情,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要知道上一回何将军立功,也还是他麾下的御林军及时发现并活捉了意欲进宫刺杀的刺客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他自然明白,然而兄弟们折损过半,至今和敌军仍是胶着态势,莫说兄弟们怎么想,他自己是的的确确生了退意。细细回想,何将军其实真有些不明白这场战争是怎样冒出来的,又是怎样一发不可收拾,打成今天这般的。如此无谓的烽火,当真还要再烧下去么?
若是可以将他们二人决战之生死,代替两军交战之胜负,此战过后,任何一方都不可再轻启战端,各自鸣金收兵,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他遥遥瞥了一眼身后远处的城墙,隔着焦黑的砖瓦,仿若看见了那一排排盖着白布,因为收殓匆忙连名字都还未及写清的战友们。
决心,终于下定。
“好,你我今日在此,决一死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痛快!”
叶宁高兴地往腿上一拍,不假思索地道:
“既然是划个道儿,那得先立个规矩。这样,你和我谁胜了这一局,化龙丘就归谁所有,要是打了个平手,那就以脚下为界,往南边是你们蓟国的,往北边是我们襄国的,何将军觉得怎么样?”
“成交!”
话音刚落,何穆已然当头一剑,斩了过来。
这一招颇出叶宁的意料之外,何穆的出剑速度快得简直有当面偷袭的嫌疑。好在他反应足够迅捷,身子猛地朝旁边一侧,剑尖瞬间同他擦肩而过,距离他的命门竟有三四寸的距离。
何穆这一招原本就不是杀招,他要的不是胜之不武,只不过是深知眼前这家伙罗里吧嗦的功力,生怕自己要是光站着不动手,对方能跟自己唇枪舌剑到明天早上。一剑劈空,他立刻收肘矮身,有惊无险地避开叶宁扫过来的枪头,下一招应势而出,这一次毫不留情,直奔叶宁的心口刺去。
乒乒乓乓电闪火石间,两位大元帅已经你来我往拼了二十来招,何穆的袖子拉了三道口子,叶宁鬓边一绺头发也被削掉了。
举凡出征打仗的人,哪个过的不是刀剑上舔血的日子?可就算将士们都见惯了大场面,看见自个儿的主帅这般不要命,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叶宁的副将率先看不下去,踏前一步扯着嗓子就开始吼:
“老大,换我上吧!我保证把姓何的脑袋给你切下来当球踢!”
叶宁当枪一格,欺身而上,枪头贴着何穆的脖子刺了过去,至于自个儿副将说的胡话权当啥也没听见。
“老大,我说到做到,一定赢他,要是我赢不了他,我把自个儿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何穆斜剑劈来,给枪杆顺利格开,双方被这股力道逼得各退一步,脚下所剩无几的青草连着地皮一块儿掀起落下。
“老大,我——”
“给老子闭嘴!”
叶宁终于忍无可忍,头也不回地骂道:
“这是老子的仗,谁都别想跟老子抢,你的脑袋给老子好好顶在脖子上,滚一边儿去,老子没兴趣玩儿蹴鞠!”
副将深知叶宁的性子,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别无他法。扭头看了一眼对面姓何的带着的那群王八蛋,想不到他们刀剑出鞘严阵以待,排得整整齐齐地站在后面,却跟一堆木桩子似的,不管自家主帅占上风还是露败象,连表情都没变过一次。
副将内心不爽,索性转移目标,对着敌营的副将开始喊话:
“你!有种的站出来,老子给你松松筋骨!”
何穆的副将只赏给他一个看睿智的白眼,并不想多理他。
“……”
“你的副将话真的很多。”
连何穆都听不下去了,他一个剑花劈歪叶宁的枪身,好不容易忍住了没转移打击目标。
“嘿嘿,那小子确实啰嗦……不过这种时候分神,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
说话的同一瞬间,叶宁终于逮住何穆身上的一个小破绽,长枪猛地一挑,直接刺中何穆的左肩。
他毕竟还是不太想何穆就这么死了的,手上的力道始终控制得很好;何穆也本能地避开了自己身上的要害,肩头这处伤除了留点儿血以外,连骨头都没怎么受损,自然更要不了何穆的命。
“嘿嘿,承让咯。”
叶宁得意地一笑,登时便想收枪退开。不料他的枪头刚从何穆的肩头上拔出来,下一刻,就被何穆死死攥在了手里。
“你干什么?”
鲜血顺着何穆的掌沿一点点滴落,看得叶宁不由地一愣,内心顿生出三分戒备。这家伙看着剑眉朗目的,应该不至于输了赖账吧?
“你……胜之不武,卑鄙至极。”
何穆铁青的脸色混杂着受伤后的苍白,看起来仿佛摇摇欲坠,却又仍旧站得如松一般笔直。他绝不能就这样倒下。
“谁卑鄙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叶宁当然不认,可是话没说完,他就看见何穆的右腿上明晃晃插着一支羽箭。箭上的尾羽蓝得发黑,这个藏蓝色天底下真的没有第二家。
“谁?谁干的?!”
叶宁登时被气得不轻。老子的一世英名都要被你们这些兔崽子给毁了!
他猛地一个转头,怀疑的小眼神儿径直瞟向自个儿的副将。没办法,谁叫这小子方才那么爱出风头,此情此景不怀疑他,怀疑谁?
就在此时,何穆眼中白光一闪,另一支羽箭离弦而出,非但根本不是副将所为,而且射出的方向不偏不倚,对着的正是叶宁的后背!
可是这支箭,分明是从他们襄国军队里头发出来的啊?
不过是这一眨眼的犹豫,再想干什么就都已经来不及了。
叶宁背心一凉,紧跟着的是痛,剧痛。
箭镞完全没入叶宁的身体之内,只要看一眼这支羽箭尚且暴露在外的长度,何穆就知道箭头必定结结实实地把叶宁给穿了个透心凉。他顺着箭的来势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看起来年纪非常小的小卒子,那孩子一脸的惊慌失措,看起来仿佛马上就要被发生的一切给吓哭了。
何穆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安插在对方军队里的眼线,绝对没有这个可怜兮兮的半大孩子。
叶宁用力扭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元凶,又看了一眼何穆,他抬手指着何穆的鼻子,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一张嘴,血就像不要钱似的喷溅出来。他终究还是没能再多说半个字,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动了。
何穆一时间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
“啊——!”
那小兵突然嚷嚷起来,一面迅速压箭上弓,一面失心疯一样地尖叫道:
“完了完了完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坑爹孩子刚才那一箭瞄错了对象。
“对不起,别打我……我重来一次!”
话音未落,他竟然真的重新拉弓离线,箭头径直射向何穆的眉心。
这孩子以为他现在搁演武场打靶子呢?
何穆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就算腿上受伤也不会影响手的速度,这小兵拉个弓都拉得软绵绵的,方才要不是叶宁背对着他没提防,那是断然不可能死得这么冤枉的。
看准了来势伸手一抓,何穆巧妙地避开箭镞的锋芒,瞬间将那支羽箭的箭柄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你们竟敢一再暗算!将军,您下令吧,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何穆的手下都忍不住了,自家大帅被对面那等宵小之辈连射了两箭,居然有一箭还伤了大帅,这等奇耻大辱,能咽得下才怪!
然而何穆死死地盯着自己攥着箭柄的右手,对于身后的群情激愤一概无视。
此时此刻的他内心哇凉,只剩下一个声音在索命——
上当了,箭上有毒!
长这么大,何穆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没把毒药涂在箭头而是箭柄上的——他就不怕拉弓射箭的时候先把自个儿给毒死了?
但不管怎么样,现下最麻烦的是自己。
发现有问题的第一时间,何穆已经把手上的羽箭丢掉了;可惜这个反应速度显然还是太晚了点儿,他的右手表面尚无变化,却已经开始僵硬麻痹,渐渐失去知觉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叶宁,突然觉得既荒唐又滑稽。开打前并非没想过同敌国大将军同归于尽,只是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种形式。这到底算什么?
尽管如此,决战的目的断断不能忘,自己的手下,他们有权利活着回家。
尚且能动的左手用力拔剑出鞘,何穆自知生还无望,也不再在乎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卒子,一双眼睛只盯住了敌国的副将,冷声道:
“梁信,方才一战,叶宁快我一招,但他胜之不武;亦是他身陨在前,却也非我所杀。此结果使料未及,姑且算本帅与他不分胜负,先前他同本帅的约定依然作数,此战后各自收兵,以此为两国边界,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此事,你可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