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
但凡本朝人,就没一个未曾见过长安城里第一风景区的。
大名鼎鼎的曲江池,只要天不下冰雹,地不裂,江水未曾抽干,曲江畔边,游人就一定不会绝。
江边放眼一望,白水浩瀚,江面远处烟雾渺渺,近处鳞光微闪,一派好风光。
如此天赐景色,无论是王孙贵族,还是平民浪子,都能尽情欣赏。
鹿行空来的很早,几乎是坊门一开,便租了马车,一路赶到了曲江池。
尽管如此,江边凉亭早已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或休憩或围坐一起吃着茶点摇着蒲扇闲话了。
早上吃食也很方便买,毕竟沿着江边一溜儿的吃食摊子,可见自古以来,流量大的地儿必有地摊小买卖,兜售小货郎。
鹿行空从一小女童抱着的篮筐里买了两个胡饼,就着浆水边吃边往江边一路玩赏。
江岸栓了好多条木舟,带着笠帽的老翁赤脚站在其中一条舟上,锅里煮着咸鱼饭,味道一阵儿一阵飘,引人垂涎。
“呦呦,坐船么?现在人少……说不定你能出来看看呢!”
怀里的香囊震了一下。
鹿行空快步走了过去。
“老丈人,这筏子可租赁不?”
“租!小师父等会儿啊,等我吃完给您摇浆勒!”
“老丈人,我自己来就是了,您将木舟租给我就行,午时前,我一准回来。”
鹿行空连连要求亲自掌浆,老翁见此也不强求,拨了一只小木舟给她。
木舟不算大,能载上两三位游客,中间躺下一个人绰绰有余。
鹿行空将双桨一拨,江水涌动下,小舟朝着江面烟雾弥漫的远处慢慢飘去。
待到江岸成了远远一条线,茫茫江面毫无人烟时,她才放下木浆,将香囊掏出来握在手心里。
“呦呦。”
鹿呦呦从玉符里出来,隐在小舟底下。
“怎么样?阳光有没有伤害到你?”
“没事,我在水下呢!水底下很凉,我很喜欢。”
鹿呦呦是真喜欢,她没有实体,感受不到水的波动,可她能看到水底下的世界,那可新鲜了。
就像她自己说的,当鬼的日子一点都不长,她有好多东西还不曾体验过。
她对上一脸担忧的鹿行空。
“我没事啦,江水本就属阴,只要不离开水面就没事。”
一人一鬼,一个慢悠悠躺在木舟看着苍白色的天空,一个兴奋的在水底下转来转去。
“哎,原来从水底看外边是这个样子啊,我好像变成了一条鱼哦。”
从来没有从水底看过天空,真的好稀奇,透过层层白水,它就像迎风吹的白鸟尾羽,柔软高洁。
鹿行空挨着木舟探出头看她,木舟因着突然的动作晃了一下,水下波纹浮动。
“要是有人突然看见你,肯定会被吓死的。”
一女鬼仰面躺在江面底下,无数黑丝头发蔓延开,木舟如同被头发缠住了一般。
各色各样的恐怖的水鬼故事正在脑子里转时。
鹿呦呦忽然瞳孔瞪大,脑袋一歪,瞬间断裂,黑发如针,咻咻咻的冲着人直射而来。
鹿行空一惊,反射性一仰头躲避,结果小舟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量,一失衡,船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鹿行空认命的在江里扑通了半天,喝了好几口江水,才重新将船翻过来,狗爬式的回到船上,全身湿漉漉的。
她看着因恶作剧成功笑得身形都快散了的呦呦叹了一口气。
“呦呦!你笑够了没有。”
“哈哈哈哈,没有啊,哈哈哈……之前一直没吓到你,现在可吓到了!”
鹿行空有些生气,不是生气呦呦的恶作剧,而是她完全不考虑后果的恶作剧。
“我知道你这身体以前会水,不觉得下水有什么大不了,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我不会水呢?”
“啊……啊?你不会水啊?”
“会。”
鹿行空有气无力应了一声。
“我是说万一!”
“哦……”
“我全身都湿了,还有,你的白鹿香囊也湿了。”
鹿呦呦彻底没声了,委屈的缩进了水底。
鹿行空见此只好尽量一点点拧干衣服,又脱掉鞋子,外套……算了,留着里衣吧……
“抱歉,空空,是我得意了。”
鹿行空老觉得她语气有些不对,探头一看,飘在下边的呦呦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完全要没有道歉的意思。
“空空,我们自从昨晚后,好像一直小心翼翼的,现在终于好了。”
“哈?你说什么啊?我们的关系很……很不同寻常,就应该小心翼翼才对吧。”
“不好。”
“……”
女鬼呦呦的脑回路她不懂!
“空空,你能活下去,我很开心。但是,你就是你,不是我。”
呦呦用脚踹了一下旁边的木舟底部,木舟微微摇晃了一下,“我们当朋友,好不好?”
一人一鬼成为朋友?鹿行空没办法拒绝这个意外的要求。
“好。”
“但是……别叫我空空啊!”
“那叫你什么?鹿鸣?阿鸣?这跟叫我的名字有什么两样?”
鹿行空眯了眯眼睛。
“我好像从没提过我以前的名字。”
呦呦得意的笑了笑。
“我们的魂魄曾经有一瞬间的交流,我留下了一小部分记忆给你,同样的,你也留下了一小部分记忆给我啊。我们从来都是公平的哦,在你的那个神奇世界,应该叫平等交换才对。”
鹿行空深吸了一口气,她按下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问,“都有哪些记忆?”
“来日方长,以后慢慢说。”
鹿呦呦甩了一下头发,重新带着嘿嘿的笑声沉入水底。
“喂——”
……
近午时,太阳越来越大,鹿呦呦就算呆在水里,也被光照得有些倦怠。一下子跳回画符,装着画符的蓝色香囊还没干,带着湿热的潮气。
鹿行空划着双桨回到了江岸。
这个时候,江岸边比早上要热闹十倍。
宝马香车缀了一路,吆喝闲谈不绝于耳。
凉亭下,大树边,但凡有个歇脚的石头都坐满了人。
人来人往,贫富人家都有,既有络腮胡汉光着膀子溜来,也有贵女以团扇半掩面而过。
人潮涌动中,沿江边的小摊子黑压压摆了一条街。江边的楼阁开了,楼上楼下人影攒动,游客们一边吹江边凉风,一边品尝美味佳肴,好不自在。
鹿行空有点上楼的小冲动,不过想想那价钱,还是作罢。
鹿行空拖着湿漉漉的僧服,有些不太自在。
还是找个成衣店买两套衣服为好,对了,若是暂时不去寺庙的话,要不要再买一套假发?
远处,奔跑而过的少年就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头发上黄色丝带随风飘扬,如盛开的小雏菊。
正看着人头发发呆呢,转眼间,人已经到了眼前。
“哇——让让,借道啊!”
鹿行空慌忙让到一边,未料到少年原本就要收住脚步,见她一动作,反而收力失败,摔倒在地,手里捧着的花盆脱手而出,正惋惜那漂亮的花盆摔成粉碎之际,少年双腿一蹬,往前一扑,花盆稳稳落在手心。
“还好,还好,接住了你哦。”少年额头全是冷汗,亮晶晶的。
恰巧这个当头,鹿行空过于专注少年怜惜花苗的眼神,又一次没注意到旁边打马而过的打鱼人,马因着少年挡在路边,“吁”一声,马一个倒仰,木桶里的水往旁边一泼,浇了她一个透心凉。
一条活泼乱跳的金色鱼甩在她脚下,空气中淡淡的腥味弥漫而出。
鹿行空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直挺挺站在原地,她呆住了,这是踩了多少脚狗屎的运气??
“啊——我的鱼!”
“谁有水?赶紧给我一勺水!我的鱼快死了!”
很好,还是个爱鱼的,说不定这条鱼比她一条命还贵。
到时候别找到人头上赔偿就不错了。
鹿行空这么想着,她看着打鱼人迅速跑进旁边阁楼厨房,讨了水,迅速将金鱼放进木桶,看着金鱼欢快游动,才长长送了一口气。
安顿完鱼后,他才将注意放到旁边被浇了一脸水的苦主上。
“不好意思这位女郎……这位小师父。不是我要说,要不是他没事躺在马路上,我马也不会受惊,为了救他,我这马停得急了,桶里水才泼出来呀……您说说是不是这理,要不,我赔四个铜板,小师父您去打个姜茶喝?”
“喂!几个铜板就打发人?你也说得出口,没看见小师父全身都湿透了?”
少年捧着花盆,挤了进来,“走走走,小师父,你这一套衣服我来赔,再加上,我请你在这阁里吃午食,您说,这事了结不?”
“呵,我要不反应快,你小子早成了马蹄下死魂了!还瞧不上我这诚意?”
提着木桶的打鱼人骂骂咧咧牵着马赶紧走了。
少年还真大大方方赔了一百文钱给她买衣服。
鹿行空毫不客气地接着,重新换了一套干净舒服的襦裙,又买了个自带假发的帷帽带着。
终于有了大唐闺中少女的感觉。
鹿行空笑眯眯地道谢。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一脸不好意思,“不用,不用,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也不会差点撞到你,最后还让你被水给泼到。”
“哦,那倒没什么,毕竟之前就掉进了曲江里,衣服本来就是湿的。”
“……咦,是吗?不过,就算不管衣服,被那么泼一下的滋味也不好受啊。”
少年再三要求赔偿一顿饭钱。
鹿行空见他表情恳切,便不再推辞,跟他一块上了‘临江阁’。
“贫尼法号行空,施主如何称呼?”
“我叫陶容儿,年十六。”少年笑道,“如你所见,卖花的。”
说罢,少年从腰间取下左边的那只酒葫芦,拔下软木塞,喝了一大口。
喝完,眼睛一亮,对她说。
“敬我们第一次见面,行空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