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人面前提伤心事。
按理说很不地道,可是,莫名其妙就被冤枉入狱的无辜兄长岂不是更惨?
鹿行空没半点顾虑,稍稍客套了几句,便大大方方地提出要去栀娘子的房间看看。
都到崔宅查案了,不看看案发现场怎么行?
崔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阻拦,阴郁着一张脸,游魂一般地带着两人穿过客厅往后院走去。
才踏过一个门槛,大门一开,猝不及防的,鹿行空心脏狠狠地漏跳了一拍。
眼前齐刷刷出现十几个光头和尚,个个都穿着黑白僧衣,席地围坐在院子里,齐齐手持佛珠,面无表情,嘴皮子不停颤动,却没发出半点声音,似乎在默诵经文。
然而,崔令潜没半点不自在,只说了一句。
“哦,这是我请来的十一位法师,来主持今晚的招魂礼。”
鹿行空打了个寒颤,身体突然一下鸡皮疙瘩就来了,她惴惴不安绕过法师团,进了后宅,直到黑白法师团被甩到身后,才松了一口气。
她坠在后边,拉了拉陶落英,小声问,“陶……陶帅?这招魂礼又是什么意思?”
“你可听闻‘三日聚魂,七日成鬼。’一说?听闻人死后,若有亲朋为亡者招魂,便可引魂归来,尤其是在满三日的时候,魂魄若是不散,因招魂辞牵引,将不过彼岸,回归它最留恋的地方。而若是以怨念成新鬼的话,得七日,还需恰好吸到月华,才可脱出魂魄化而成鬼。”
“今晚至明天凌晨恰巧是栀娘子死后三日之期,可能今天一整晚,这些和尚都得呆在这念经。唉,这招魂哪能这么容易,可别走了邪道。”
说罢,人已经抬手撩开了帘子大踏步随崔生进去。
栀娘子的闺房大方素净,屋子摆着四折屏风,屏风上青松迎风招展。临纸窗台青木案上放了一大盆盆景,下边鹅卵石堆着,两三束兰草烂漫而开,花盆一旁,琵琶歪在小型书架旁,书架上卷轴一筒筒放着,又木制也有瓷制。
鹿行空随手翻了翻,看不太懂,线条弯弯绕绕,不是文字,有点像是手绘的乐曲曲谱。
“这是筝曲谱……娘子亲手编成的。”
崔令潜默默跟在后边,说了一句。
另一边,梳妆台上放置一椭圆铜镜,胭脂水粉堆在一边,码得整整齐齐,极为扎眼。
转过屏风,卧榻上悬着大红帷帐,很新,刚染的色还未被水洗几次,鲜艳明亮。
“这枕套床套全是新买的,胭脂水粉也是,都是备着新婚用的,没想到事情来的太突然了。”
“这梳妆箱、柜子全是托人现打的,样式是我们俩一起画的,图纸还留着呢……”
崔令潜一件一件指给人看,看一件,说一件,到最后哽咽了几声,不肯再说下去了。
鹿行空掠过新桃挑红纱帐,见床头木柜放置着一角红色,便随手抄在手里看。
这是一幅未完成的绣品。
竹架子框在边缘撑开,上边针线交错。
鸳鸯戏水图,只绣了个轮廓。
“这是娘子绣的,说是少了黄线,那天暮食时分,还商量着一起去王记铺子里买线……我说反正不过两天就要搬家,不如先搁着。娘子说,不行,这是婚帕,要时候用得着,得尽早完成。”
“栀娘子乐意搬出这个宅院么?”
崔令潜脸颊贴着绣帕,眼圈红了一圈,“这院子我们也住了一年了,她很喜欢的,突然要搬出,谁心里都会不舍的,可是栀娘子从没抱怨过,连说话音调都没变,她还像以前那样支持我,一起去永阳坊看房子,还想过要搬哪些家什过去,怎么省钱,怎么卖划算……”
结果,什么都没搬走,人却不见了……
“要是不搬家就好了,不搬,人就不会死了……”
崔令潜捂住脸,打击太大了,祸福难料,谁想到家里会突然出事,若是平平安安的就好了,为什么要走那一条水路?为什么偏偏那天去运货?
为什么会突然窘困到这种地步。
鹿行空摸了摸崭新的家具,似乎刚刷没多久的红漆,说道。
“也是,这宅子才刚刚翻新,就要搬出去,谁受得了啊?”
“宅院都是三个月前重新翻修的,很多家什都是栀娘子精心挑选的,她喜欢这个院子,恨不得连仆人的房子都要装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也不想搬啊!可是该受着的难道还能改?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鹿行空叹了一口气,这卧室,这后园子是真的很漂亮,爽朗大方,宜家宜居,栀娘子很有眼光,可惜了。
“崔公子,你突逢家变,以往的朋友都不先借几个钱给你么?先借一笔钱在这里办完婚礼也是好的啊,好不容易把宅子弄得这么好看。”
鹿行空完全没料到她正往人心口上戳。
扎心了。
崔令潜脸涨得通红,“……朋友……他们家里仆人一大堆,要养活也不容易……更何况朋友间谈钱做什么……找他们借钱什么的……俗不可耐!”
嗯?鹿行空倒是怀疑,谈钱俗?出生商家,却嫌弃钱俗?这样的人真的能东山再起么?难怪朋友们不借给他,估计是怕他以后挣不到这个钱呢……
“崔公子,前头有两位贵人过来了,说要给娘子上炷香,还是公子亲自招待吧,小的怕唐突了贵人。”
临时雇佣的杂役匆匆跑了进来,恰巧打破当下窘境。
崔令潜抹了抹脸,歉意地躬了躬身,“二位请随意,小生还有事,先失礼了。”
陶落英回了一礼,客气地说。
“崔公子忙您的去吧,是我们无故打扰了。”
等崔令潜一离开,她拍拍鹿行空的肩。
“人走了正好,我们大胆地搜。”
没了崔生在旁散发巨量的低气压,鹿行空轻松多了,一点点将栀娘子的卧室从里摸到外。
门栓是新的,没有撬开磨损的痕迹。
盆景水分充足,植株开得茂盛,没有被它主子忽视过。
新买了好多卷丝线,绸缎,女主子似乎有意卖绣品维持家用。
从墙上柜子翻出一本账本,时间从一年开始,一直到三天前都没有断过。
栀娘子并没有放弃生活的任何希望。
她确实如传闻中一样,坚韧不拔,热情活着。
“小师父?你找来找去,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啊?”
鹿行空将找到的账本递给她。
“我说说那种带点鬼气的东西……你这找的啥呀?账本?”陶落英翻看了一会儿后,认真说道,“这账做的真细,又会作诗写曲,又会管账算计,哎……要是我能娶上这样的媳妇,这辈子就妥了!”
陶帅一脸憧憬,好半天脸上才退下红晕,看着被翻出的各类物件叹气。
“我说,你翻出这么多零碎东西,有啥用啊,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让裴守约那小子派个人来干活。”
鹿行空反而转过头问她,“那陶帅平日里一般是怎么办案的?”
“靠鼻子,闻到鬼魅的味道,就直接拿下,彻底消灭!”
鹿行空:“……”
哦,原来这位是大唐的‘人形警犬’!
“哎,就说崔宅这房子吧,咱就闻得到味道,还挺厉害,可就是见不着像样的物件……到底哪一个才是‘画符’呢……”
陶落英一边嘀咕,鼻子不停动来动去,四处钻。
“不行,完全不行,到处都是这个味道!”
一个嗅了半天,一个搜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鹿行空累了,靠在门上,踮起脚跟,横梁上的刮痕像是一道刺目的伤口,打破了这一室美丽。
她根本不忍心再看下去。
她跟四处转来转去的陶帅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栀娘子卧室,在院子里随意逛了起来。
崔宅院子不比鹿家那破落户,处处精致美观,她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好像完全忘记了现场查案。
忽而前院一阵阵嘈杂,崔令潜急急忙忙的奔向后院,转头看见鹿行空还在,眼睛一亮。
“师父,师父可要参加晚上的招魂会?”崔令潜满脸期望的看着她。
“我已经请了十二个师父,未曾想到,善了禅师不来了,说是半路上见到好友,要紧着时间探讨佛经。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个时间又找不着其他人,行空师父能不能替代一下。”
鹿行空一脸懵,“贫尼从未参加过什么招魂礼,不懂。”
“没事没事,凑齐人数就行。”
“师父,拜托了!您行行好,帮小生一回,明天我亲自去牢狱无论怎样,都要将鹿兄救出来。小师父,真的,这事真的很重要……”
鹿行空有些意动,她还真想见见这唐代的招魂是什么样子的。
“小师父,我以九百文请的善了禅师,既然善了禅师不来,这钱就给小师父了,小师父,帮帮忙啊。”
崔令潜塞了个福袋过来,鹿行空下意识接过,答应了。
陶落英扶了扶额,“我说小师父,你就这么应啦?你不是来帮你兄长查案的吗?”
“这……查得差不多了吧,再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来了。”鹿行空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
陶落英:“那你有数了?”
鹿行空点了点头。
“栀娘子不是自杀的。”
硬生生提着一口气的陶帅岔了气,狠狠地往小尼姑脑袋上敲了一下。
“我说小尼姑,你耍我玩呢!就这个?我今天可是忙里偷闲陪你逛了一整天,没把你抓到衙里审,我够照顾你了啊,结果陪你闹腾半天,你就给了这么一个结果啊?!”
鹿行空陪笑着说道,“陶帅,先别动气,我这也是为了大兄能早日洗清嫌疑不是,自然不敢乱说一气。”
“我现在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案子很怪异。”
“陶帅,您给我透个底,您刚刚真的有在崔宅感受到鬼魅的气息?”
“嗯……”陶落英点了点头,“当然,气息还很重。”
鹿行空控制了好久,才没将那句“呵呵,您说笑呢?”给说出声来。
这警犬到底想闹哪样,明明是件普普通通的杀人案,愣是搞成了鬼魅杀人,这不是故弄玄虚么?
鹿行空心里明白。
崔令潜对栀娘子的爱是真的,栀娘子爱崔令潜也是真的,可是,崔令潜亲手杀了栀娘子也是真的。
不是冲动,是处心积虑。
他到底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