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两对鸳鸯
陶落英背着手俯身,一双眼睛冷冷望进鹿仁应躲躲闪闪的双眼里。
“你现在倒是说了啊?”
鹿仁应嘴角扯了扯,发出‘嘶’得一声痛呼。
“陶大人,小民也是有骨气的嘛,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小民抓来地牢抽一顿,小民心里怨,哪想说心里话啊!”
“哼,说的好像你是个威武不屈的硬骨头一样。”
陶落英转过头看着担心不已的鹿行空柔和说道,“笞刑五十下而已,又没真伤着人……大唐刑法还没这么严酷,小师父别担心啊。”
说完,脸色一变,“鹿仁应,交代你如何跟崔宝林认识,又怎么在寺里见面,免得再次受皮肉之苦。”
鹿仁应眨了眨黏糊糊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我之前不说,只是不想崔恩芝死后还要背着个骂名罢了,既然现在都这样了,我也没法藏着掖着。”
“这么说,你是承认你跟崔宝林在感业寺偷情喽。”
陶落英手指敲了敲桌子,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节。
鹿行空震惊地看了他大兄一眼,见大兄无言以对的样子,莫非这是真的?
她大兄还真是胆大包天,那可是唐太宗的女人诶,她大兄就这么撬了皇帝的墙角,厉害了!
“我和她六年前就认识,那时我跑到平壤,想走商搞点钱,就从杭州买了了数十匹绸缎一路北上,过幽州、平洲,在卑沙城卖了一大半,得了些现银,打算再往北边,弄点当地特产带到南方来,没想到当时平壤流寇横行,我还没进城,身上就被人洗劫一空,要财也就罢了,还想要人命,我被狠狠打了一回,左腿、右胳膊全折了,又渴又饿又不能走,差不多就等死了。
当时心里悔,不该来这么远……早早收手早点回家就好了……”
鹿仁应似乎回想起了当日的惨象,神色凄凉,不过一会儿,他脸上重新焕发出柔光,继续陷入回忆。
“没想到濒死前,我心里祈求谁救我一命的时候,真的被上天仙女给救了。
她叫崔恩芝,她很美,天生丽质,手脚纤细,又白又亮,脸蛋像是发着光。她给了我一碗粥,给了我一张席,还天天给我换药,我在她那里呆了八个月,这八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八个月……”
“后来那地儿越来越乱了,我说要带走她,说要带到长安来过好日子,没想到路上被流民给冲散了。那之后,我一直在高句丽周边找人,找了五年,找到身无分无,混不下去了,才在去年回了长安。
直到一个月前,我来到寺里,想着探望一下小妹,居然在感业寺里重新见着了她,我好高兴,原来心心念念的人早就在长安了!”
“找了五年,你倒是情深意重。”陶落英听罢,语气缓和了下来。
“年纪轻,胆子倒是挺大。你后来特意去了感业寺四次,莫非每一次都是为了接近崔宝林?”
鹿仁应点了点头,朝鹿行空给了个歉意的眼神后,重新回到涣散无光的状态。
“明着表示要接小妹还俗,实际上三四次压根连小妹一面都不见,更别说跟主持提这茬了是吧?后来怎么就下决心接回了呢?”
“阿耶亲自写了信,我推脱不掉,只好送信来了。后来恩芝出了事,我想着……是不是我的问题,她有没有留下遗言信物给我,才想着靠近她住处的。”
陶落英:“没想到被人发现,之后顺水推舟接小妹回家了?
“是,我一直为这事悔恨,我以为恩芝是自杀的。”
“为什么这么说?”陶落英重新盯上他的眼睛。
“我以为她怀孕了……”鹿仁应声音低沉了下去,“本来想着怎么去感应寺把人给偷渡出来的——”
陶落英剜了他一眼,“异想天开!”
“出寺了,她就不会提心吊胆的。不会想,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突然有了孩子怎么办?左一个怎么办右一个怎么办在我耳边转,我心疼得要命,想将人弄回来。没想到还没跟她说,就听到了她的死讯,就以为她怀上了孩子,受不了了自杀了……要是没见过她就好了……没见过……也许就好好活着了……”
说到这里,鹿仁应彻底没声了,仿佛在无声无息的承受爱人逝去的悲伤……
牢狱里一时无声,气息沉寂,闷得人心头发慌。
“她没怀上。”陶落英开口,打破了一室沉闷。
“也许她有这么想过,思虑过多了,就……”鹿仁应喃喃自语。
鹿行空倒是觉得奇怪,可能是因为她早已知晓崔宝林是女鬼所害,才没觉着自杀的可能。
可是,能干掉女鬼的女人会是简单的角色么?会为情爱而发愁么?
更何况这事还挺反常,崔宝林落发到感业寺才三个月,两人第一次搞到一起也不过一个月以前,就算是真怀上了,真能察觉出来么?崔宝林要真的会为这些烦恼一开始就不会搞上吧?
可是,她大兄给出崔宝林的信息实在是太详实了,自杀动机太充足了。
看陶落英敲击指节一脸沉思的样子,很明显对崔宝林的死因产生了新的犹疑,可能想重新审视崔宝林到底是不是吊死鬼杀害的。
鹿行空默默看了垂头沉浸在悲伤中的大兄一眼,猛然一惊。
她想起刚刚劝说她大兄的话。
呵,不会吧?该不会从我刚才的话中得到启发吧?一个异国女子死在异国他乡,过去不知道,抱有什么样的情感不知道,还不是想怎么编就怎么编啊——这人还是没说实话。
别怪她小人之心,在感业寺出来第一次见到这位仁兄的时候,可没从他身上感受到半点哀伤的神色。
简直跟现在在牢狱中的样子判若两人。
鹿行空寻思了一会儿,从他口中是抠不出崔宝林了,问他还不如问鬼。
反正她来这一趟是尽量将人从牢狱里带出来。
“陶大人……兄长……”
“小师父啊,你兄长可能还要审几天,你放心,会好好招待的。”陶落英爽快地说道,“有些案件得重新整理,你兄长的证词很重要。我们是因栀娘子案抓的人,栀娘子一案没结,只好委屈你兄长多呆几天了。”
是了,还有个栀娘子案。
鹿行空眉头一动,“陶大人,我能见见崔生么?”
“为何?”
“听闻那是一对人人称羡的鸳鸯,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不如今天见个够?”
鹿行空一字一句说道,也不知她是真这么想还是带着嘲讽。
栀娘子,本是官宦之女,无奈这个世界官不常有,早上还是象白笏在手,晚上便枷锁杠在身,一夕之间,栀娘子家树倒猢狲散,栀娘子被充入教坊。
幸而栀娘子外柔内刚,人长得绝色,又会弹一手好琵琶,在长安赫赫有名,人人愿求得佳人回首一顾。
只是可惜,佳人一心只向着崔令潜。
崔令潜,自称是太原崔氏,家道中落,自祖父一代开始与胡商来往,一来二去,积累了大笔的财富,许是觉得不能辱没了崔氏,便让崔令潜转而到长安科举为官,给了他一笔钱打点,谁料国子监没去,反而全被他花到了听琵琶曲上。
……
鹿行空听着陶落英的娓娓叙来,心道,老套,这故事太老套。
才子佳人,教坊相逢,相识相恋,这样的故事一大把,还不如昨晚她给女鬼讲的李娃传,好歹她喜欢挽歌郎这一段,有股子浪漫味道。
最终,她在怀远坊见到了崔令潜。
宅院一片白,到处挂着祭奠的白纸白幡,青烟袅袅,空气里一股檀香味。
许是栀娘子在长安颇有名气,宅院前挺热闹,人来人往颇多前来祭拜的客人。
崔生披麻戴孝,神色麻木,站在门口一位一位将客人请了进去。
鹿行空先给栀娘子上了柱香后,又念了一段往生经,才被好不容易闲下来的崔令潜请进了客厅。
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崔令潜,上次在西市见到他,只留下一个病痨鬼又疯狂的印象。
其实崔令潜长得真不错,脸庞深邃,鼻子挺拔,貌似是胡汉混血,可能是这几日没怎么打理胡须,胡喳啦咋,自带忧郁沉沦气质。
刚落座,崔令潜便向陶落英连连追问,“陶大人,可有吊死鬼的消息?被抓到了吗?”
陶落英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人便失望的垂下头,失了精神气,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鹿行空合了个掌,“崔公子,贫尼——”
游移不定的视线落在鹿行空光秃秃的脑袋上,崔生顿时狂喜,嘴巴咧开,眉头舒展成一条线,如突然绽放的大红花,被莫名其妙盯上的鹿行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陶大人,莫非这位师父是陶大人特地请来捉鬼的高人?师父是哪个庙的?师父年纪轻轻就成了法师,定是佛修大才啊?”
“贫尼自小在感业寺修行,不是什么高人。”鹿行空顿了顿,才道,“这次过来是为了贫尼的兄长。崔公子,兄长鹿仁应为夫人的死而入狱,崔公子可曾知晓?”
迅速饱满起来的花再一次干瘪了,崔生鼻子狠狠抽了一下,酿跄着后退了一步。
“原来是鹿兄的妹妹,抱歉,这几日一直忙着娘子的葬礼,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鹿兄忙,才没来跟栀娘子告别,没想到是因为这样……因着鄙人之故,鹿兄竟然深陷囹圄……陶大人,这其中定有误会……”
崔生面色凄惶,眼神完全没有焦距,只朝着陶落英的方向不住说道,“您放了鹿兄吧……陶大人。”
“鹿兄跟我娘子什么关系都没有!真的,她是清白的,所有人都是清白的!不要伤害鹿兄!”
陶落英微微颦眉,前言不搭后语,这崔生该不会是悲伤过度得了脑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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