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眉毛动了动,手指摩挲着茶杯,和陶落英互相对视了一眼。
陶落英凑了过去,绕着人转了好几圈,几乎用手指摸过了每一道痕迹,才轻声问:“小尼姑,这是怎么回事?”
鹿行空垂眸,陌生的触感带着微微刺痛,她偏了偏脑袋,拳头紧紧攥住,似乎难以说出口一样。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已经忘了之前的受伤记忆。我问过师父们,她们都说我是自杀的,说堕落恶道了。可我不太清楚这些,脑子里又完全没有自杀的记忆……就一直想要搞清楚是什么状况,所以崔宝林出事的时候,还特意去看了一眼……我不相信我会堕落……”
裴行俭侧耳听着,突然说道。
“你大兄第一次来传信接你是什么时候?脖子受伤又是哪一天?”
鹿行空一听,心道不好,本来她将自杀这事说的模糊,故意往吊死鬼上引是想让大兄摆脱嫌疑的。
毕竟,作为连续杀人犯怎么会杀到自己妹妹头上,没想到这位裴大人还是问到了她这事……
这种问题没法说谎,鹿行空只好紧缩眉头,努力回忆了一番。
“受伤那天好像是十六号,哦,不,是十五号晚上,大兄好像也是在十五号那天来感应寺送信,说是商量还俗的事。结果当天晚上就受伤了,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贫尼推迟了好几天才答应还俗回家。”
“你真的没有受伤时候的记忆了?”
鹿行空摇了摇头,“确实没有。”
裴行俭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没再多问。
陶落英再次仔细看了看她的脖子痕迹,又连连凑过来,深深嗅了嗅,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鹿行空似乎有些不自在,拼命往后仰,嘴里却说,“贫尼觉得这伤究竟是怎么伤的,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的。这世间连本人都未必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相,更何况如此多件复杂的事件呢?因着栀娘子案,家兄被捕,家父悲痛难已,贫尼只是觉得恍如隔世,贫尼不太相信一个刚杀完人的亲人会第二天开开心心的来接妹妹。陶大人,贫尼只想多了解这件案子,若是有冤屈,也能为家兄做点事……”
“哦,话说得倒是漂亮。”
“我还没见过小尼姑为数年不见的俗家家人的事情跑到县衙里来呢?”
陶落英放过她脖子,随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尼姑能对几年没见的兄长如此有情义,值得敬佩!”
她有些好笑的问,“那你说说,你觉着你兄长有何冤可诉?”
“可否将栀娘子宗卷给贫尼一观?”鹿行空不慌不忙说道。
栀娘子案是她唯一有把握不是吊死鬼也不是大兄犯下的案子,跟她扯上关系不大,值得一究。
裴行俭眯了眯眼睛,抢在陶落英的前头说了一句,“可以。”
“喂——”陶落英拉长了声音,有些不满。
“这是怀远坊的案子,归长安县管。”裴行俭敲了敲桌子。
如同透明人的程中敏立即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不久,小令将长长一卷案宗送上门来。
鹿行空先谢过裴大人和陶大人,当着两位的面翻开案卷。
案卷很简单。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凌晨丑时三筹,崔令潜夜晚小解,路过栀娘子房间,见小窗有暗影浮动,大惊下推门而入,栀娘子已经吊在房间横梁上,崔令潜将栀娘子解救下来时,人已经死了。
吊绳为该房间的纱帐捆绑绳,据崔令潜述,当天他和栀娘子打算拆掉一部分家具,等第二天,一起搬走家具物什,迁到永阳坊去。吊绳血迹与栀娘子脖子上勒痕吻合,一道沟索。”
果然过于简单,鹿行空什么都没看出来,只看出来两种可能,也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栀娘子自杀;二是栀娘子被崔生勒死。毕竟当日凌晨,只有崔生和栀娘子两人在家,没有任何外人,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鹿行空要找的最重要的是栀娘子的自杀,或者被崔生杀死的动机。
这些细枝末节想必县衙已经调查很清楚了,鹿行空直接找他们问就是了。
“为何崔生与栀娘子不在同一间房子?”
陶落英惊讶的看了她一眼,面色微红道,“崔生和栀娘子其实还未曾成亲,栀娘子父母双亡,又无亲戚,崔生便让栀娘子认了崔家姑父姑母为义女,凑齐双亲,本打算两个月后成亲。”
“只是,那崔生父亲崔得善借贷的盐货在洛水翻船,所有货物落水,甚至雇佣的三位走贩也失了性命。崔得善为了偿还款项,还有走贩家人赔偿,一夜赤贫。”
“所以,崔生才要从怀远坊搬到永阳坊?他已经支付不起税金了?”
“不错。”陶帅点了点头。
“崔家可有丫鬟仆人?”
“没有,案件发生两日前,所有仆人全被遣散了。”
原本能成为富家子弟的媳妇一夜间赤贫如洗,栀娘子能接受这种落差吗?
也许她心里愤懑,想要逃离,暗自提出解除婚约,结果崔生恼羞成怒,一时冲动下失手勒死了栀娘子?
抑或是,觉得生活无望,即便这个时候离开了崔生,也会遭人指指点点,干脆自杀而死?
“没可能自杀吗?”陶落英摇了摇头,“不可能,栀娘子生性坚强,突然遭逢劫难,也只一心要和崔生同舟共济,甚至愿意搬到更加偏远的永阳坊去,平日还开始卖起绣品补贴家用。”
鹿行空脑子一转,继续开漫无目的的揣测。
“那崔生落魄了,觉得栀娘子可能不会再跟他,干脆勒死栀娘子……”
“不是说了吗?崔生与栀娘子感情深厚,哪怕崔生突逢大变,栀娘子也不离不弃,一心一意跟着他,怎么可能杀了所爱之人?”
鹿行空撇了撇嘴,不怎么相信,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外人哪里看得出来哦。
陶落英斜飞了她一眼。
“不相信?也是,你现在就恨不得搞出一点事,把你兄长解救出来。”
“为何鹿小师父不相信这案件是吊死鬼所为呢?”裴行俭淡淡地飞来一句。
鹿行空摸了摸脖颈,认真地看向裴大人,“不,若是吊死鬼真的存在,那这伤岂不是很有可能是吊死鬼所为,这也太恐怖了,我不信吊死鬼会害我一个无辜的人,也不相信大兄会跟吊死鬼有光。”
“原来如此,只是不敢相信亲人间的情谊有隙,想求个心安才来的么?”裴行俭端了茶杯静静喝了一口。
不,才不是求个心安,是那吊死鬼就在她这里,总要弄个明白,鹿行空攥紧了案卷,她有些高估自己的业余推理能力了,只是,就这么放弃不太行,便话锋一转,要求去见见大兄,还有崔生。
陶落英觑着她,本想说,这伤九成九是吊死鬼所为,味道至今还残留着呢,但是看鹿行空这认真的模样,反而半响不出声,怕伤着她心。
倒是裴行俭朝她摇了摇头,从旁劝到,“小师父拳拳真心,让她见见家人又有何妨。”
“又没说真不许,倒是让我当了坏人不是?”陶落英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尼姑肩膀,“小师父,我们夜骁卫不是乱抓人的那种,若是你大兄真的跟这么六起命案有关的话,你又会怎么样呢?”
鹿行空掐了掐手心,不动声色地回道,“我相信大唐的律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罪人。”
裴行俭正视了她一眼,嘴角带着温和的微笑,心里默默开始点评。
“小师父不错。”眼神清明,心中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原则,即便她心中有所隐瞒,问题不大。
“得了,你跟我来,案子杵在那里,也该动动了。”
陶落英捋了捋胸前垂下来的秀发,看着这小尼姑亮亮的眼睛一圈青黑色。
答应了。
她若是知道这惹人怜的黑眼圈是跟死活找不到的吊死鬼讲故事熬的话,估计就不会答应这么快了。
……
大兄被关在夜骁卫的地牢。
身上血迹斑斑,很明显已经用过刑了。
鹿行空就算跟这个大兄没什么感情,看着这惨象,也觉得触目惊心。
锁链哗啦一声,连带着血腥气夹杂酸腐之气扑面而来。
“谁?”嘶哑的声音从里边闷闷传出来。
鹿行空手搭上监狱木栏,上边木刺刮出一条血线也没察觉。
“是我,大兄。”
鹿仁应哑然,木木的看着光脑袋小妹出现在牢狱里。
“你怎么在这?”
“大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妹,我的事,你别管了,回家吧,不,也别回去。你还是继续找个寺庙好好拜拜佛菩萨,安稳点……咳咳……”说话说快了,鹿仁应连声咳了起来。
“这是命……小妹,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怨着阿耶阿兄,我都知道。若是早点去接你就好,早几天,我就不会正好跟感业寺的命案扯上关系,也不会因为……咳咳……跟崔兄的关系密切……咳咳被抓进了这个有进无出的地方……”
鹿行空有些唏嘘,任谁前天还见到生龙活泼的人一下子成了阶下之囚都有些心疼。
她连忙说道,“大兄,你先别忙着说这些,跟我说说他们为什么因为栀娘子案来抓你,小妹一定会找出真正的凶手,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