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空收回目光,一转头就看见女鬼坐在她旁边,无声无息,撑着脑袋,不声不响地听着远处争吵声。
这是要吓死个人!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吊死鬼功力大进了。
以前女鬼一从玉符里边出来,就能感觉到周边那股子冷气,阴气绕着人打转,而现在,鬼出来半天了,她居然半点察觉都没有。
“你怎么不去劝架?”
鹿行空一愣,才反应过来,女鬼说的是鹿父跟鹿仁应的吵架。
“劝什么?他们父子俩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呗。”
女鬼扫了她一眼,“你没把他们当家人。”
当然没当他们是家人,这是原身的家人。
只是现在她占了人家的身体,因果已经纠缠上了,必须要还清因果而已。
鹿行空叹了一口气,还因果这事还真不好办,感情浅薄最好,金钱易给,人情难还。最好算完因果,一拍两散。
认什么家人亲戚,不可能的!
她沉默了一下,“他们也没把我当家人啊。”
见女鬼一双阴冷的眼睛望过来,鹿行空连忙补充道。
“我明白,只是家人不是这样子的,一边算计你几斤几两,一边从头到尾都没你的事。那俩父子才是家人,我跑去劝什么架?”
“……可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他们养你长大,怎么就不算家人了?”
女鬼淡淡地说,话里话外一股子幽怨,似乎对她这种看戏的行径很不满,鹿行空眼睛眨了眨,有些意外。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生养了我,我便不再是我了么?就该无条件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
鹿行空来了劲,难不成这只鬼一出生就沐浴在孝经下,觉得人要是不敬父母,就一怒之下替天行道掐死你?
那她可就冤死了。
“那倒不必。”
女鬼幽幽盯了她好久,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你挺硬气的,跟很多人都不一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阿耶真让你嫁给那个公主府管家的儿子,你又会怎么做?”
“这个不太好说。”鹿行空避重就轻。
“为什么……”
“这人,不是还没见着么?万一见着了,人长得好看,我看上了呢?岂不皆大欢喜。”
女鬼一噎,“你真的觉得这样的好事能轮得到你么?”
鹿行空还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妥妥遭到鬼的嫌弃。
“怎么就轮不到我呢?”贫尼运气有那么差吗?
“哼,你倒是往好处想,说不定人家连正经人都不是。那些高门大院,门牌子整得干干净净,墙修得高高,里边却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鹿行空眯了眯眼睛,似乎从她话里话外发现了什么一般。
“你见过?还是曾经经历过?”
女鬼停下话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惨白的脸无形之泪滚下,落在地上化成轻雾。
鹿行空一惊,忍不住伸手想接住泪,却摸到她冰凉的头发。
“喂,没事吧,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啊……什么人敢给你难受,你去解决他啊,你现在不是成了鬼吗?还怕什么人?”
“你!”女鬼狠狠哼了一声,收回泪水,“我迟早会弄死他的。”
似乎觉得这过于丢人,转瞬就遁去了玉符。
徒留鹿行空一个人在空荡荡房间里发呆。
那女鬼的头发触感恍若还在,冰凉的长发落在她手上,和人类头发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冷了点而已。
这只鬼从小缺爱,还被人伤害过?她会真的报复完所有的人,圆满鬼生么?
这只鬼现在的想法跟做人的时候会有差别吗?它现在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视角看这个世界?
鹿行空闪过数个念头。
一般人因为惧怕,恐慌,敬畏不会想着去了解鬼的内心世界,她却突然对鬼产生了兴趣。
……
第二天,鹿行空打着哈欠从灰扑扑的西厢房爬起来。
鹿家已经空无一人,大兄鹿仁应不知去哪里鬼混去了,而鹿父要去太仓署点卯,这昭行坊离皇城远得很,一大早就得起来。
还好,这爷儿俩平日里习惯在外买早食,万一突然有一天强行要她也早起,伺候两人吃早食的话,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忍住给人一锤子的手。
鹿行空一直没想通为何鹿父会在太仓署任职,那种掌管九谷廪藏的地方一向是老实人的地盘,只需认真勤勉,恪守原则的人。油滑之辈在那根本施不开手脚。鹿父想要在那里升职加薪,靠他那性格,难哪!还不如去经商……
哦,不,就鹿父这个眼光,还是算了,说不定被坑得连条裤衩都没了。
脑子里转过这些有的没的,鹿行空换了新僧衣,弄了新的柳树枝,揉开,渍了盐水,刷牙漱口。清晨新打上来的水清凉沁骨,打在脸上,毛孔都缩成一团,鹿行空仰头,毛巾落下的水珠顺着脖颈擦过灰色僧衣下皮肤。
她打了个寒颤。
真凉,快入秋了。
……
“快入秋了。”
亭子边上枫叶渐渐转红,池水面一道道浅色浮动,分不清那头是鲤鱼,哪头是树影。
裴行俭靠在阑干闭了闭眼睛,无意地喃喃一句,食指和中指夹着颗白玉棋子,若有若无摩挲。
令史程中敏恭敬地站在他旁边,瞧着这位新调任的县令状似无意地说,“大人可是要赏秋,金城坊倒是有一处景致妙极,那里有座枫林庄,内置豪宅、酒池……”
“有什么事直说即可,我不会怪罪的。”
“……前日栀娘子案已经抓到了一个嫌疑犯,只是……”裴行俭点头轻轻示意他继续。
“只是,抓到的那个嫌疑人被陶帅见着了,人被移交去了夜骁卫,兄弟们拦都拦不住。”
裴行俭毫不在意,捡起白玉棋子,随手放在棋盘上,“跟吊死鬼有关,让她先来审也没关系。”
程中敏嘴角向下一弯,垂下头。
虽说大人有大量,可这夜骁卫是不是太嚣张了,冠着骁卫的名字,还真以为是左骁卫、右骁卫了,不过是三十左右个人的卫编,却嚣张的很,长安城上下什么事都要掺和,更何况……
“明明那个商人鹿仁应是大人您推测出来,让我们去抓的……”
裴行俭轻笑了一声。
“你是在抓捕路上碰见的他们吧,说明夜骁卫也盯上了他,怎么能算我的功劳呢。”
程中敏还是有些不太服气。
“与慎,你看不惯夜骁卫,是因为陶帅是个女子,还是他们真的霸道行事?”
程中敏一愣。
霸道行事?夜骁卫真的霸道了?明明金吾卫比夜骁更霸道,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看金吾卫不顺眼过。
他是汉人,跟胡人的风俗不一样,骨子里就觉得夜骁卫由着一个女人高高在上统领着几十个夜骁军有违尊卑罢了。
这种隐秘的心理被裴行俭一语中的,他脸上火辣辣的。
……
旁晚时分,暮鼓三千早已经敲尽,深蓝的天挂了数颗星星,鹿家一片寂静。
鹿行空有些感慨,这大唐的公务员还是挺忙的,这都宵禁了,人还没赶回来。
鉴于鼓声完后,坊外大街不能出现人。坊外寂寞,这坊内的夜生活其实挺丰富的,鹿父鹿兄估计在某个坊内某个地方歇了。
女鬼对‘某个地方’很在意,连连追问到底是哪个坊?
鹿行空脸皮可没那么薄,饶有兴致地喝着糯米酒,从记忆里挑了一个关于平康坊的故事。
“那李娃真真女中侠烈!”听完娼女李娃和荥阳公子的故事后,女鬼抚掌大赞。
“是啊,明明可以丢下荥阳公子不管的,她却救了人性命,又是劝读又是攒下家业,真真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女鬼连连点头,“里边的人就那老鸨可恶了点,钻钱眼里头了!”
“她是老鸨嘛,不想着挣钱也不会干这事啊。”
鹿行空笑了笑,“我倒觉得里头最可恶的是那郑生的父亲,口口声声赞儿子千里驹,似乎爱子若宝,可一旦郑生去当挽歌郎后,便觉着丢了面子,居然能把人打了个半死,完全不管人死活,这不虚伪着嘛!”
女鬼若有所思,“确实,如果不是李娃的救助,郑生真的就这么死了,明明他没做什么犯律之事,郑父凭什么打杀了他……”
当初读这个故事时,鹿行空是真讨厌郑父,最后父子俩还能和解,真是不可思议,只当是时代如此,忠孝这两道枷锁牢牢铐住了所有人,而现在她将故事讲给原时代的人,啊不,鬼,总算了了一份疑惑。这种东西其实也不过是仔细一思考就觉得不对的谎言罢了。
“我若是遇见了,倒是想见见这李娃。”女鬼冰凉的头发戳了戳她手背,“你知道她在哪的对吧?”
鹿行空扒拉开鬼发:“这是故事,假托的事,根本没有李娃、荥阳公子郑生、郑父、老鸨这些人。”
女鬼一甩头,倒是不乐意了,“那平康坊多娼女也是假的喽?”
鹿行空可不想多解释了,只应着。
“以后去平康坊逛逛,你就知道了,绝对找不着李娃等人的。”
“那是自然,李娃已经是汧国夫人了呀,还住平康坊干嘛!”
“……”
最后,鹿行空只好讲了魔镜与白雪公主、美人鱼爱上皇子这种不搭调的虚幻故事来证明故事虚幻。
女鬼倒是听爽了。
只可怜强行拉着讲故事,睡眠严重不足的鹿行空第二天被定时闹钟三千晨鼓锤醒时,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睛。
以至于一夜未归的鹿父疯了一样啪啪敲门时,她竟还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