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到了未时一刻,马车驶进了昭行坊。
昭行坊地处长安城最南,隔个大安坊就是安化门,位置偏,房子租金便宜。
鹿家的宅子在昭行坊东北里中曲左起第三家,院子里一大槐树枝桠探出头,特别好认。
马车在门口停了。
鹿行空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勺,转身跳下了马车,这一跳,把心里头那点忐忑不安也跳飞了。
她跟随着大兄进了鹿宅。
宅子不过一进大小,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的房子,许是从未翻修过,墙壁斑驳,灰黑交错,白漆粉处处有脱落的痕迹。
鹿行空勉强调出脑子里那点微薄的记忆,也对不上号,有种拿着2D地图认3D路的错觉。
许是未到署里下班的时候,鹿父还没回来,屋子里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一进厅,空气里一股子霉味,桌椅全蒙了一层灰不溜秋的不知名物,只有一个屁股形状的印子留在胡椅上,凹凸不平的地上不知从哪里刮来几片枯叶,荡荡悠悠随风来去。
鹿仁应心头不详的预感掠过,“家里都没请个仆人丫鬟之类?”
大兄鹿仁应:“二毛上个月染病死了,家里暂时没其他人。你房间安排在西偏院,里边放杂物的,你自己将里边的东西腾出来,收拾收拾几件床具桌椅,今晚就在那安置吧。”
鹿行空微曲手指,指着自己,满腹疑虑,“我自己收拾?”
未料大兄有些不耐,说道,“你自己不收拾谁收拾?”
“感业寺不养闲人,想必你在那做活惯了,待会儿,将马厩也给清理了,已经一个月没清了,苔藓都长了。还有我和阿耶的衣服,也该洗了……今晚阿耶听说你会回来,说不在外边吃了,特意回家爷女俩团聚说说话……你会做饭的吧?哦,对了,菜的话,去南曲前沟曲李家买,新鲜又实惠……你晓得路不,不晓得就问问隔壁老三,顺便跟左邻右舍说说你还俗的事……”
天啦噜!这种不详的预感果然成真了!这鹿父还是个有点品级的小官,连买个仆人的钱都没有?还特意将女儿提前从寺庙里接回来,出嫁前,顺便白得个免费的劳动力?想得可真周全。
见大兄望着她,鹿行空摸着自己的脖子上绷带说道:“一个王八羔子伤着了我脖子,还没好呢?像搬家具,清理马厩这种费力活儿,干不了。等我伤好了再说。”
鹿仁应顿了顿,垂眸不再看她脖子上的白色绷带。
“也是,那你把晚食给弄了。”
“行空不擅长烹饪。”
“我看你在西市吃得多精细,还以为你对吃食有要求!”
“行空会吃不会做。”
“……那你去买!平日里我跟阿耶也都这样吃外食。”
说罢,鹿仁应冷下脸,头也不回的走了。
“哎,大兄,那买菜钱呢?”
鹿行空眼睁睁看着人早已不见踪迹,一张脸耷拉下来,哎,刚刚好不容易从他手里抠出一百文钱,现在又要奉献出去么?
他该不会是猜到了我从那一贯银钱里偷偷扣下钱了吧?
实际上,她只从一贯钱里扣下了一百文的现钱,另外买了个一百五文的玉符,跟‘鬼画符’差不多样式,好有备无患。
一共二百五十文,多吗?不多!
偏偏现在连个买菜的钱都要自己出。
鹿行空撇了撇嘴,先雇了个短工,将西厢偏房给收拾了,家具整完了,才将剩下的钱拿去食楼订好晚上的熟食。
没办法,她连生火都不会,更不要说煮饭做菜了。
晚上,鹿父回来了,正好从外边食楼买的菜刚送上桌。
鹿父一回来,先小心翼翼脱了那官服后,才踹着肚子坐上正堂那张木椅上,坐定了,一双眼睛咕噜咕噜乱转,全方位打量他六年不见的女儿鹿行空。眼睛眯了眯,眼皮子搭在浑浊的眼球上,跟搭了块干皮似的。
“阿耶!”鹿行空轻轻唤一声,唤不出这具身体残留的任何情感——行吧,小说果然是骗人的,什么身体的自动反应啊,眼泪莫名其妙流出来了……通通没有。
“儿回来了?”
他视线在人头上转了一圈,“这头发,先养起来。三个月养出来了,就可以见人了。”
“嗯……不错,长得挺结实。”鹿父盯着她细胳膊细腿言不由衷的说,“很好,一会儿把马厩给扫了!”
不愧是父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是让她去扫马厩。
这是对马厩有多深厚的感情哪。
再无知,她也明白过来,鹿家对她并没有对家人的那种疼爱,就是纯粹看人丁的冷漠。
还清理马厩?滚一边去!
待到上桌吃饭,鹿行空再次大跌眼镜。
她没料到两个古代男丁的饭量特大,备的食物可能会不太够啊。眼见两人一下子扫荡了三分之二,她丝毫不客气,立马拿出前世在校期间争分夺秒的吃饭速度。
“阿仁啊,你看看,你急个什么劲啊,愣是现在就去把人接回来,结果好了,多了张嘴吃饭,却半点进项都没有,这不是给家里添乱?”
鹿父大口吞着鸡鸭子饼,就着面汤,嘴里不停闲,话也不带停。
“非馋即懒,也不知道那寺里是个什么情况,养成了这个性子。”
鹿仁应咳嗽了几声,冲着鹿父狂使眼色。
“这个,小妹才来……阿耶您多疼疼她……”
“对对对,好在你阿耶大兄疼你,这才叫你从那个寺里给接出来,接出来也好啊,最近家里连个洗衣做饭的人都没有,四年前饥荒用了整整两贯买的丫头上个月病死了,正好你给补上,也算是为这个家添项了,不算吃白食。”鲁父直接捧起碗,一口将剩余的面汤灌下,喝完,意犹未尽放下碗勺。
“说起来,我给你说了门亲事,是太仆少卿柴家的管家养子徐起。你名字生辰八字都已经交给徐家了,说是绝配。你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
“柴家的管家?”
“那可是平阳公主的次子,尚了巴陵公主,正经的驸马爷,实封的郡公,你别以为只是嫁给他家管家的儿子就嫌弃,这个荣耀别人想要都要不上!我花了多少钱去打点才找到这个机会?你可别浪费了。”
呵,鹿行空想,那你可要失望了。不仅钱打了水漂,人也不给你留着。
她已经打算跑路了,这种地方,再呆下去,不被磋磨死,也会被气死的。
吃顿饭,连口汤都没捞着,还是自己花的钱!
她都已经想好接下来的一二三了,一,一心只奉献于佛,静坐修禅,不事劳作。二,两管齐下宣传自己是菩萨座下转世的童子,三,三街六巷一路拜,人尽皆知地拜到感业寺去!
收拾完碗筷后,鹿行空可没真按他阿耶说的,乖乖去清理马厩,而是将之前跟大兄讲的话又重新回了一遍,“阿耶,行空在寺里脖子受伤了,寺里师父吩咐了干不了重活,叫行空好生歇息。”
鹿父鼻子重重喷了两管气,“一口一个行空,什么破名儿,你忘了阿耶阿娘赐给你的名了,你伤着脖子,又不是折了手脚,我看是六年没养着你,跟你阿耶生了分,缺了教养!”
鹿行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老头想屁吃!
把十岁的女儿送进寺庙就算了,六年后,好不容易接了来,说的什么风凉话,就算打算再次卖了,也得说说好话好生安抚人家吧,以后嫁人了不就得求着关照下么?
更何况,这样的父亲真的还记得自己女儿的名字么?
“阿耶,那您还记得女儿叫什么吧?”鹿行空立马不经意的问。
鹿父一顿,半天没回过神……
“阿耶,算了吧,明天我去西市重新买一个丫头过来,也是,家里没个人操持,不像样,更何况,小妹是女郎,要精细养着。”
鹿仁应见了,连忙劝到,未料这话教鹿父气跳了脚。
“你以为家里还剩钱了吗?!为了跟柴府的管家搭上亲戚关系,我花了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阿耶,我看这钱跟本没必要花。什么王公贵族?为什么一定要跟他们搭上关系?”
“哎哟哟,仁儿哟,你这是怪到我头上了?我还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是为了我这破前途吗?”
“还不是为了你吗?当初要走武途,我哪里没打点过?去经商,去高句丽,去新罗,我可把家里所有积蓄全奉上给你了,你呢?什么都没干出来!还赔啦,赔个精光啦!”
“阿耶,这走商,哪里没个风险?更何况,攀上他们就安全了?六年前的事情您忘了?”
“没忘!我都算好了,上次吃了个教训,这次我不吃了。攀附什么权臣李安俨有啥好,这次,我们找上的是公主驸马,你瞧瞧上次,废太子就屁事都没有,倒霉的都是臣子,这些公主驸马可不会犯什么事,不会倒,永远都不会倒,一生富贵。什么时候这些人手里漏点东西出来,举荐个官,放条商路,我们不就飞黄腾达了,富贵了!”鹿父拍着手背,唾沫横飞。
“阿耶!”鹿仁应脸色更显阴郁,“我只想好好当人,何必去当狗?当人不好吗?”
“当人?当人死得快!儿啊,听阿耶一句劝,这官场上的东西看多了,我看得明白,当狗只是一时的,迟早能成为人上人。你要当人,街头上捡垃圾吃的也是人,你会永远成为这种人!”
鹿行空早就躲在厢房里头,不沾是非,耳朵却张着,听这两父子吵架,听着听着,恍然大悟。
她总算知道,这家子的存钱去了哪里了?
鹿父还真不是吝啬,这钱完全花在送礼贿赂上去了。
她还没见过如此成了精的韭菜,自己榨干净自己,还主动奉上,太厉害了,她忍不住拍了拍掌。
不过鹿父是不是眼光有点问题?
还是说一向来就这么倒霉?
李安俨?
巴陵公主柴令武?
总觉得这个所谓的柴令武也要被抄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