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完了。
鹿行空抽出腰上配的手巾子,擦了擦汗涔涔的后脑勺。
西市可真大,逛了这么久,连半个街区都没逛完,时间真不够用。
正是午时。
前头人群熙熙攘攘,接踵而来,街道两旁的酒楼食店前,年轻貌美的胡姬们个个笑声醉人,蕉扇一打,素手轻招,食客们便嗷嗷直叫,冲着街旁酒楼食店蜂拥而入。
牛车、马车、驴车停了一路,拥堵成了一条龙,往来行人食客因着交通纠纷骂骂咧咧……
够乱的!
鹿行空轻踮脚尖,目不斜视,人群缝隙里溜来钻去,只盼着早点出了坊门,别耽搁了大兄的时间。
恰巧这个烈日当头,人心烦闷的大中午。
“砰!”一声巨响,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四下一瞧,却是一衣锦戴玉贵公子从街旁酒楼二楼给跳了下来,一跳落到了停在酒楼旁的马车上,马因受惊四肢蹬地,嘶嚎不已。这人又急急忙忙从受惊马车跳了下来,沿着长街跌跌倒倒地跑,一下子撞到了匆匆而行不怎么注意这茬的小尼姑。
鹿行空痛呼一声。
哪个小王八羔子不看路!撞老娘身上了!
一看,哟,还是个玉人。
剑眉星目,面色如玉,下巴微青,略带点稚气,就是表情不怎么好看,脸色有点扭曲,鼻尖冒汗。
鹿行空顺着他的视线,半抬着僵硬的脚扭成了一个微妙的形状。
哦,扭到了?
见他正抱着腿哀哀叫唤,鹿行空腾起的火气倒是消了一大半。
“你没事吧……”
未料,玉人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她。
一双秀目只管朝着后边瞧,却见方才二楼楼上,镂花雕窗子边上冒出一个脑袋。
是位浓眉俊朗大叔,五十岁上下,留着长长美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探出头来,怒气冲冲,冲着跳楼而逃的青年大喊。
“臭小子!你等着!”
锦衣青年不甘示弱,歪扭着身子,一把抓住鹿行空,支撑着脚勉强站了起来。
“我又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不在园子陪人,跑酒楼鬼混,耍你老子玩呢!”
“谁鬼混了,是朋友遇见麻烦了,来宽慰朋友几句,这都不行?”
“宽慰到酒楼了,还约什么胡姬歌舞,你是要气死我吗?”
青年公子脸涨得通红,回过头冲着上边喊话,“您老人家身强体健,气不死!”
“好小子,人家长孙姑娘今天等了你这么久,你倒好,不说一声,面也不露,如此失信于人,你丢不丢人!”大叔气得大喘粗气,手指尖发抖。
“我早说了,我不想娶她!订婚的事以后说!”
“不娶也得娶!”
“不娶,不娶!我就算娶这个光头尼姑,也不娶她!”
被突然拿手指着的鹿行空一脸莫名,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光头尼姑招惹谁了?
萧守道心情本就糟透了,转头一看,小尼姑一脸懵然,便狠狠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还真以为我要娶你,想的可真美!”
这都什么跟什么?天边飞来一口锅,直接扣她头上?
看这青年衣着华贵,估摸着是什么大家子弟,没想到说话却毫不客气。
鹿行空有些不爽了,可惜还没来得及反驳,二楼那俊朗大叔扶着老腰已经下了楼赶过来。
青年见势不妙,推了一把鹿行空,再次窜了出去。
他倒是走了,鹿行空被他这么一推,身形不稳,几欲跌倒,这时一双强有力的手扶住了她,这才勉强稳住身子。却是一位面容清雅的锦衣公子,见鹿行空站稳了,连忙收回手,抱拳躬身行了礼。
“小师父,抱歉,刚刚朋友的无状连累到小师父了,还望海涵。”
呵,原来是刚才那位的朋友啊。
“无事。”鹿行空拍了拍僧服,脸上一派闲淡。
“如此,那在下先失礼了。”
说罢,他匆匆忙忙追着那对父子走了。
三人你追我逐的,好不热闹。
只是看周围人那见怪不怪的表情,就明白这个瓜,西市的百姓们已经吃腻了。
都没个解说!
鹿行空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么个小插曲过去后,继续往东门方向赶过去。
这个当头,她看见一辆套着青牛白马的小车华丽丽从旁路过。
鹿行空从未见过这么奢侈华美的辇车,车盖雕银镂金,上有龙凤呈祥,伞盖上悬挂的绣球丝缕四面垂下,如凤吐流苏,所到之处,浓郁的香气四溢。
路人频频回头。“是长孙家的玉辇!”
流苏垂帘稍稍拉开,露出一张明艳夺目的脸。
少女着芙蓉纱巾,翡翠罗裙,头上云髻高堆,珠宝满头,银光若隐若现。
她眉头轻皱,似乎有些急躁,一直叫赶车的马夫快点,再快点。
“那是长孙家女郎,她真的追人追到西市来了?”
“肯定的,萧家很快就要离京就职,她急着定下这婚事,可不就追来了。”
“哎,可惜那萧家次子不是那么乐意。”
鹿行空总算听到了路人迟来的吃瓜解说。
看来,这位就是之前跳楼那出戏的隐藏女主角。
这位长孙家的女郎是真漂亮,也不知道那位跳楼兄哪里不满意,宁愿跑到西市来也不愿跟她约会。
暗自八卦的鹿行空顺手在小摊子上切了一两饴糖,丢了一颗进嘴里继续赶路。
……
还没出了市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尾角落,瞧着侧脸,那不是大兄么。
“大兄……”
这不就巧了,都不用特意去找,鹿行空有些惊喜的朝他站的方向跑去。
“鹿兄……求求你了,我真的只有鹿兄一个朋友了……”
“……”
“崔兄!我没这么糊涂!”
一声突然爆发的低吼惊退了鹿行空。
原来除了鹿仁应还有另一人在场,那人青衣青冠,身形憔悴。两人还拉拉扯扯的,似乎有所争执。
看起来不太妙的样子哦,鹿行空顿了顿脚步,绕过一间布帛铺子,悄悄躲了起来。
……
“真的是吊死鬼……我怕……我怕栀娘子死了都不安息。鹿兄,你宽厚大方,求求你了,借点钱给我,就五贯,算两分息怎么样……”
“崔兄,你好好葬了她才是大事,去搞什么法事,寺庙法师功德钱个个贵得惊人,你这是白花的钱。”
“鹿兄……”
“我已经给了你三贯钱,算置办栀娘子的棺材钱。再多的,没有!你也知道,前些年经商赔了不少,拿不出更多的了。”
“可是……”
“崔兄,你别再管什么法事了,你请不起这么多法师的……简单办办就好。”
崔生眼窝深陷,黑眼圈明显,像是被鬼附身了一般。
听到鹿仁应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更是脸色黯然,失了血色。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紧紧抓住鹿仁应的衣袖,急切恳求:“那是吊死鬼!已经杀了四人、五人的吊死鬼!我怕,我怕呀,它已经杀了栀娘子了,找上我怎么办?”
鹿仁应眉峰纠结成一团,冷冷直视崔生,口气森然。
“崔兄,你实话告诉我,栀娘子真的是吊死鬼杀的吗?”崔生倒退了好几步,攥着鹿仁应袖子的手也突兀地松开。
“当然……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那鬼太恐怖了,我都吓傻了,是……我没用,没能打退恶鬼,救了娘子……”
“……你,唉……”鹿仁应没有再继续纠缠,拍了拍袖子说,“崔兄……你还是等官衙结案后,再说了,你那宅子,官府的人进进出出的,再凶的鬼都吓跑了,别再请什么法师了。好好安葬了你娘子,她太可怜了。”
说罢,鹿仁应匆匆地离开了,留下一脸失魂落魄的崔兄。
鹿行空继续在各色摊子流连了一会儿后,才挤着人群,从市门出来,找了半天才分辨出之前坐的马车,一眼看见鹿仁应手持缰绳半瘫在车辕上,脚虚搭着,细眉紧锁,一脸阴郁。
连鹿行空过来了,都没怎么注意到。
“大兄?大兄!”鹿仁应抬起头,见人才到,很不满,“真慢!鼓声都响完多久了?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车,你看看这天色,还有那么长一段路要赶!”
“大兄的事情办完了?”
“嗯。”
鹿仁应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比来西市之前还要冷淡。
许是刚刚在西市遭遇麻烦事了,解决不顺利?还是为那位病痨鬼似的崔兄烦心?整个人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马车一路向前奔,都不带拐弯,鹿行空才离了诸多热闹,觉着无聊了,有意挨着鹿仁应问,“我刚刚见着一父子吵架呢,追追打打,据说是那儿子不愿娶长孙姑娘,失约后还跑酒楼会朋友……”
鹿仁应撇了她一眼。
“那都是些王侯公子的事,你关心他们做什么?宋国公的长子、襄城长公主的次子,赵国公的孙女,个个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有空关心他们的事还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是,大兄。”
吃个瓜而已,这么认真干嘛?果然,大兄心情不怎么爽快,还是不问那栀娘子被吊死鬼害了的事了。
一路无言。
半路,突然,一只大手凭空伸进了车里,昏昏欲睡的鹿行空吓了一大跳。
“鬼叫什么?钱!剩下的钱!给我!”
“……”
“怎么就剩了这么点!一千文!只剩下四百一十六文!你@¥到底…买了什么…%%……#¥……”
鹿行空别过脸,对突如其来的破口大骂充耳不闻。
反正听不太懂。